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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抓住了，我的手立即感到了鸽子令人讨厌的体温和体重。突然被俘使鸽子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它翻开肉红色的眼皮，贼亮的小眼珠盯牢，用上端嵌着鼻孔的硬蜡嘴，狠狠啄我。它的尖爪在我手背上抓，一道道细白的划痕，过一会儿，变成了浅红色，并微凸起来。
常常被儿童和文学理解为天使，鸽子形象圣洁，热爱和平，嘴里叼着个象征友爱的信封，千山万水飞渡。鸽子被描述为对家乡充满眷恋的生灵，风雨无阻它们归航——鸽子的家乡是抽象的，唯以情感建造和支撑的家乡，不需要谷粒。
我不喜欢鸽子，得以近切观察之后，厌恶加强。鸽子的动作缺乏流畅性，上一秒钟头摆在左侧，下一秒钟在右，中间衔接不够，充满顿错感，像格数不够的动画片，由无数个疾停组成。鸟类似乎都有这个毛病，飞起来行云流水的连贯与优雅，一旦停下来，呆头呆脑，嘀嘀咕咕……尤其鸽子，争食时咕咕咕的，活像闹了肚子。
对大绳的养鸽行为，不只我怀恨在心。比如这只落在阳台上的白鸽异常地白，翅膀上被人刷了一层白漆浆，它才扑腾不止。拽起它即将板结的左翼，我把它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羽根下是赤红的肉和白色粉尘，我想象细菌正通过鸽子的抓痕转移到我手背上。问题是我怎么把鸽子还给它的主人，他会不会以为是我下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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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绳住我楼上，铁条焊成的鸽棚多占出一块空间。我不得不面对鸽子制造的噪音，忍受它们的体味和每天掉落的羽毛。有时绿白、有时汤黄的鸽粪，让我的阳台斑斑驳驳。抬头看，窗户外经常停落几只鸽子，比例失调的蛋形小脑袋向这边张望，保持着警觉却不飞走，展示着窥视者紧张中的好奇心。一只铅灰色的名叫“冠军”的信鸽最得大绳偏宠，虽然它在飞行比赛中其实名列第三。它的眼神冷漠，那种天生的轻蔑让人恨不得毒死它。人们把细窄的纸卷塞进鸽子脚环，上面写着密电码般极小极小的字……通风报信者不应享有过分的荣誉。大绳夏天裸着膀子，挥着一根拴了红布条的竹竿，对着天上嗡嗡作响的鸽群大呼小叫。我会因此想念家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作为特级厨师，他劳务出口远赴海外。出国之前，在我家窄小的厨房里，他演练并炫耀了他的技艺。
材料用乳鸽2只、姜片、葱、味精、蜜糖、老油、椒盐、沙姜胡椒粉、绍酒、生油、柠檬。做法是将乳鸽剖好，刺穿两眼，放入汤中“飞水”，取出后上姜汁绍酒酱料涂抹鸽子内外，然后挂在当风处，吹干备用。将锅烧红，倒入生油至滚，用蜜糖涂抹鸽的外表，入锅以文火慢炸约10分钟，炸至金黄色，倒去锅中沸油，然后把鸽子放回锅上，浇以味汁酱油和开水各1份，盖锅煮2分钟。鸽子切开上碟，将汁拌以柠檬汁洒在乳鸽上，香脆可口。这是他的拿皮菜：脆皮双喜鸽。
原料不是从大绳家偷窃的，亲戚在菜市场选购的肉鸽。这道菜给我复仇一般的微妙快感，欢迎楼上的鸽子们旁观晚宴。蜜糖刷涂使几只鸽子呈现紧绷绷的棕红色，它们变硬的眼皮死死闭着，姿势像跪在盘子里。西餐里有著名的鸽肉馅饼，想必香气四溢。信鸽是唯一可以飞又可以吃的邮差。
大绳和老绳如此不同，不仅止长相和身高的差距。老绳逢人三分笑，胆小，醉酒骂了同事酒醒不够后怕的，肩宽膀圆的大绳怎么看都不像他的孩子。大绳上中学得了一场病，跟女孩有关，这场青春期的受挫一直蔓延到成年以后。二十好几的人，大绳在家待业。楼道里顺了邻居家的大葱白菜，进了家门还要摔给老绳脸色看。有时骑车出去转一夜，早晨却是步行回家，老绳只好唉声叹气地沿途寻找不知被大绳锁靠在哪儿的自行车。大绳妈早在十年前就得脑溢血死了，老绳续过弦，过不到半年女人提着行李回了河北娘家，不知是看不惯老绳还是大绳。经过一系列治疗，大绳的状态稳定了，却还是没找到合适工作。家里的两个男人吃饭都不坐在一块儿，不吵了，也不多话。终是老绳的一块心病。为了安排特立独行的儿子，老绳提前退休，换取大绳的名额，自己跑到挺远的一个停车场管理车辆。大绳没有继任老绳的门卫，他上班，到更需要的岗位。
大绳做了职业化妆师。虽然顾客没有表达对他的感激，但他们非常配合，对大绳的建议言听计从。他们在大绳的手下变得面目红润，肢体柔软，温暖渐渐涌上来。冷藏柜里的寒气渐渐祛除，他们可以与亲人的手最后一握。告别室里哭声高亢，大绳坐在太平间的角落，点燃一支死者家属孝敬给他的好烟。无人分享空气中的烟香了，他们隔着抽屉，睡在冰里。停尸床上摆了一个车祸中丧生的年轻人，变形的、七零八落的肢体，需要他来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