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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信

时间:2024-08-04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周晓枫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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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盆里泡着花花绿绿的纸片,糨糊被稀释,邮票和信封分离了,我把它们一一贴在玻璃上。安徽民居。唯有牡丹真国色。鲜艳的京剧脸谱。飞跃平衡木上的运动员燕子似的轻巧。贴在最上角的邮票来自异国他乡,热带鸟类张开彩扇般的翅膀,邮戳是海浪形的。我不能缩身为袖珍,所以邮票的微观世界具有某种天堂性质:诱惑我,而不能收纳我。

  集邮,使我关心每封来信,甚至别人的信,如果上面的邮票品相出众,我难免觊觎之心。我等待家人回来,向他们索要。剪刀已经准备好了。邮册摊开新的一页。镊子有两条笔直修长的芭蕾腿。

  这封信,封皮非常薄,抖动时纸张脆响,右下角一个花仙子样貌的卡通女孩,超短裙,长靴子,眼睛大得惊人,瞳仁里反射月牙形的光。对着强烈的阳光照,蓝色钢笔字密密地重叠在一起,我能辨出其中极少几个字,比如结尾处的再见。剩下的字纠结一起,猜不出。深蓝色的内容,靠近暗处。过分频繁的来信能不让人注意吗?是情书吧?弟弟怎么还不到家?再次观察,邮票细齿正把爱情紧紧咬合,剩下的,它不开口。

  每天来来往往运送书信的人,保持缄默。邮差是一个天生需要克服人性的职业,必须消灭自己的好奇心,对封存的秘密不做打探。这项工作无需猜测,只要执行。最好,他们没有腰部以上的部分,只是两条动力不竭的腿,不停飞跑。邮差不知道所传递的东西是否改写一个人的未来乃至国家命运,不知道能对倒塌的友谊提供力挽狂澜的支撑,不知道一封看起来普通的信会是绝笔。对爱恨生死保持不介入的态度,他才是一名称职的邮差。我记得帽檐下那张闷闷不乐的脸,食指第一关节常年缠着一圈脏的橡皮膏。他是一个整天在路上的人,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后座搭着磨白的帆布袋子。向前,向前:抬腿、弯膝、踩下踏板,他的腿和挡泥板上刷着绿漆、写着人民邮政字样的半旧自行车衔接在一起,成为运输体的一个零件。风吹雨打,邮差容易得关节炎——没有比这更像机械故障的疾病。

  从安全角度,这个职业最好由动物完成,或者文盲,或者机器——它们的哑巴属性完美地体现邮差的职业精神。我一直觉得电子邮件除了快捷经济,还有回避邮差的好处。你可以一日十篇地寄送情书,而不惊扰每晚睡在他身侧的枕边人;也可以在匿名信里毒汁四溅,不败露个人笔迹。把面孔完全隐藏在黑暗里,不必要的人无从得知,包括恪尽职守的邮差。只要邮差同时存在着心脏和声带,就使秘密存在暴露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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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怎么理解通信最初的驱动力和邮差的符号学意义,只是从直觉上,以为其中包含着被神设计过的暗喻。童年我喜欢趴在窗台,看一个锡兵式的绿色小人由远及近。尤其大雪中,他歪歪扭扭地行进,在天堂般无人玷污的牛奶路上留下一道细黑的车辙——像小丑在刷白的脸上刻意描画泪痕。每天,邮差在相对固定的时间接近邮筒,接近那么集中在一起的耳语和低诉,接近一张纸就可以维护或戳破的秘密。投寄者呢,有些特别谨慎的,如果没有听清信落到筒底“咚“的一声轻响,他们每次都把手指头探进邮筒窄窄的的缝隙里试着移动一遍,以防信件卡在中间,然后,他们才离去,把重重心事托付给一个身着制服的陌生人。

  记得今生写下的第一封信,我没有把它投寄给邮筒,是老师统一收走的。下笔那么困难,因为我几乎被强迫着表达。学校号召每个人给对越反击中战斗在老山前线的战士写信。为了尽快加入少先队,为了获得老师的垂青,我愿在信纸上建立镀金的修辞。但在不能确定收信人的情况下,我不能找到一种对位的情感,即使他们勇敢,值得歌颂,可我还没学会对一个长着抽象面孔的人抒发敬意。这令我焦灼。脑海里映出龚鹏哥哥的样子,这个少年帮助我在想象中分泌一点可怜的激情。最后我不得不抄录同桌的信了事,只在字词和前后顺序上做了调整。她语气热烈,还在信末信誓旦旦,盼望自己要快快长大,早日与他们一起并肩战壕。孩子的志气和勇气,来自于不需要对结果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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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火中,孩子幼稚的话语真能替代和平息战士对家信的渴望?邮差是否也要走一条生死未卜的路,才能把我们的字句枪林弹雨中送抵?当冲锋、转移、撤退的指令下达,他们如何处理我们的信?有谁会像邮差一样背回沉重的麻包,如果这些信不是分别收藏在随军行李里,它们会不会在烂泥和雨水中找到归宿?在子弹面前,在肢体破损的威胁里,在死亡黑豹冷冷的对视里,战士们真能从儿童的笔迹里获得安慰?我们感谢,鼓励,也是责任的暗示——我们在纯洁里施加不动声色的压力。是不是,这种压力能让晃动之物稳定?就像风雨交加,一双冷而小的手抚上母亲面颊:“妈妈,你别怕。”而母亲的确会因幼子有心无力的安慰而获得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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