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死者的尊严——是令人追思,还是沦为笑柄。病人家属对大绳多有腹非,但临终一幕,谁也不想搞成商品退货。一个老者,两腮夸张的红晕和唇彩,戏曲小丑似的,只差鼻梁的一块白还没抹上。让人联想到节日中踩高跷的人,脖子一梗一梗……乌龟的头伸出它的驼背。死者经常以一副滑稽相横躺在那里,和哀乐气氛不对称。说实话,接受了亲属的好话和好处,还要把人画成这个样子多少不像话,有点作恶之嫌。也许只是审美的问题,大绳认定,以这样喜庆的相貌启程,才对得起他的工作和死者的未来?
总而言之,大绳亲手把病人交到死者手里——像打扮一个崭新嫁娘。他决定亡故者与死神初次见面的模样、是否能讨得死神欢欣,他决定死后的荣衰。家属心中的不满不便表达,也许因为畏惧和畏惧里包含的敬意……他,给死神包装礼物。
3
有人像我一样,只是恐惧于自己被破坏的尸相才停在红线这端。跳楼狰狞。上吊可能会吐出舌头甚至失禁。割腕疼,场面血腥。安眠药听起来甜美安详,但效用缓慢,假如不幸被挽救,后滞的副作用大,可能生不如死。再说勇敢者的实践击碎了我的空想,有人喝药自尽,死前,痛苦得抓烂了自己的前胸。随时诀别这个世界,我对大绳的态度当然不一样。排队到食堂买油条的时候我自愿让他站在前面,即使他没有响应什么热情,我还是希望需要他帮助那天他能记得我点滴的情感贿赂。对大绳和鸽子的容忍都与我的内心需要有关。想象那双抚触过众多死者的手停在自己脸上,我禁不住冷了一下。未来的亲昵让我现在不适应。从小在医院环境长大,我并不害怕大绳的工作性质,只是忍不住要看他的手。
我的朋友是个与众不同的摄影爱好者,趁人不备,他按下数码相机的快门,被拍摄者注意不到那个轻微响声。他乐于抓拍人的手。一双又一双的手,属于不同的职业和心情,它们摆脱附属位置,突然成为镜头主角。我欣赏过他的作品。离开脸庞,手的表情那么明显,有某种共性——无论主人的悲欢,手看起来都像被一个问训者,有着十指交错的紧张感。脱离面孔的统治,手依然是奴隶。
大绳的手是用来安慰亡灵的。他背部的深蓝色挡在我面前,我听到他掰动双手时骨节发出连绵的“啪啪”声。这双手,不仅完成死者脸上的妆容,也了解他们始终被隐蔽的身体。他们死于意外。死于癌症晚期。死于术后的排异反应。死于衰老。死于任性和绝望。死于神秘。让裸尸穿上体面的衣装和新鞋之前,大绳观察了他们的肉和骨骼,包括女性私处:他尚未亲历的天堂。死者穿着应季的衣服,家属迷信地认为他还能对温度做出反应,有时大绳像个孝顺儿子把老者不能自理的胳膊伸进袖口,有时他像移情者,无视女人奉献眼前的乳房。死者家属被要求不能买套头衣服,即使穿在里面的内衣,死者在寿衣里面,穿的大多是代替内衣的棉质睡衣——这样给死者穿衣就省却好多麻烦,大绳不用把尸体抱在胸前,让他们的头颅和脖子艰难地穿越那个碗大的洞口。死者一生从未衣装这样平整、姿态这样端正地睡眠。梦像深谷,掉下去,听不见回音。
谁能不惧而笑傲?死亡是我们宿命的恐惧。背景乐从未停止播送,这是由蒙面人组成的唱诗班,充血的喉结滚动向上,让我想起死神正拨响算盘上暗红的珠粒……在高音区颤动,死神精于算计,他的收获逢五进一,在横档的上端。蒙面人歌颂,不知道自己是件祭品,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为合唱团里的新成员。
人间是一只掉在地上的烂苹果,诸神可以无视,但我们,是关在里面的虫子。跑不出去,我们没有另外的乐园借以转移。当世界开始败坏,我们就可以涣散,腐烂之前的发酵里,是死亡提前散发的酒香。我们醉,我们睡。
大绳被揭发以后,我们才了解他令人惊讶的习惯。他屡屡找机会,给死者衣兜里放上字条。我最初没能了解详情,事件的诡异使传言不断走样。有人说他在少女内衣里写了甜言蜜语,有人说他是个充满自杀渴望但勇气不够,所以向死神请求。他连续地请求。老绳沮丧不已,因为儿子又丢了饭碗,而安定医院的小大夫说大绳原本不该工作,他真的有病,精神障碍没从根上解决。她扶着眼镜框问老绳他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写诗的,给死神写诗。院方没想到为病人送终的也是一个病人,马上修改了错误。在此之前,他们对大绳进行了必要的问询。证据全无,剩下的都是猜测,那些字条早已消失在烈焰之中。尸体守口如瓶,作为称职的邮差,对大绳的秘密缄默,大概只对死神公开。而大绳,对字条内容的回忆和供述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他还说过,字条上不过一组数字,他总是把随手记录的电话放错位置。他隔世的想像力应付今生,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