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是个性子特倔的人。
那天早上,笼子里的一只鸡无缘无故地死了,老婆心疼,和老旦吵了几句。老旦一赌气,跑城里来了。
老旦跑城里来干啥?他自己也不知道。深夜,老旦蜷在天桥底下望着满城灯火,嘴里喃喃自语,一只鸡死了也怪老子,老子是你老公,又不是看鸡的。老旦宁愿睡天桥睡火车站睡大马路,也不想灰溜溜地回去让老婆笑话。
老旦有自己的主意,打算在城里找份活儿干,呆到年底赚点钱风风光光地回去。老旦在人才市场进进出出好几天,便傻眼了,没人要他。这不能怪人家有眼无珠,老旦虽然也识几个字,但没啥学历,加上胡子拉碴,四十好几了,谁要?现在大学生都满大街失业呢。
老旦的转机来自一个上午。那个上午,夏日炎炎,骄阳似火,老旦和一帮刚结识的兄弟,跟着一辆小车跑,跑得汗流浃背,到了地儿,才知道是帮人家搬家。从一楼搬上十八楼,来者有份,一人20块钱。搬完后,主人让老旦帮他在墙上钉几个钉子挂东西。穿着雪白衬衫的主人一边挥舞着双手指挥着老旦,一边嘴里叨咕,唉,这年头怪了,没想到啥都方便,钉几个钉子倒成了难事。当时,老旦的嘴里正龇牙咬着几枚钉子,手里的榔头却忽地停在半空中。老旦眯缝着眼望着窗外灼热的阳光以及阳光底下偌大的城市,得意地笑了。
从此,老旦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行业,他成了一个钉钉子的。说起来难怪你不相信,这行业太特殊了,哪一朝哪一代都闻所未闻。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这个城市中心的菜市场门口,大家都可以见到老旦的身影。老旦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脚跟前放着一个手提的木盒子,远远看去,你还以为是个擦鞋的,走近一瞧,你会大吃一惊——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支在他身旁,木板上方歪歪扭扭地写着“专业钉钉子”一行毛笔字,下面则粘着铁钉、水泥钉、钢钉、螺丝钉等各种钉子,长短不一,密密麻麻,却排列得整齐有序,有点像一个打开的夸张版的中医针灸盒。
很多人对这个新兴的行业感到好奇,围着老旦看猴一般转来转去,左看右看。看了半天,新鲜劲没了,便散去。有人想照顾一下老旦的生意也无能为力。试想,这年代,在城里,家家户户都装修得金碧辉煌,有谁愿意在墙壁上钉几枚刺眼的钉子?
老旦不是这样认为的。
当几个好事的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新闻时,纷纷要求采访老旦。老旦对着摄像头和录音笔是这样说的:
一个城市这么多的家庭,就没有需要钉钉子的?你挂书画挂相框需要吧?你挂液晶电视挂音箱需要吧?你挂衣服毛巾挂锅铲瓢盆需要吧?我就是不相信,你家里外表装修得再好,就不需要钉钉子了。可是,这年头,谁家里会备钉子和榔头呢?我这是急人民群众所急,想人民群众所想……
事后,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报道,标题有些哗众取宠《史上最牛的“钉子户”在我市横空出世》。电视台更绝,把此事件定性为“一枚顽固的钉子对城市现代化进程的挑战”。
老旦一时成了家喻户晓、街谈巷议的风云人物。可是,大家就像当初在菜市场围观的人群一样,新鲜劲没了,便潮水般散去。老旦经营这买卖两个多月了,一直没有开张。要是换了别人,早泄气了,但老旦不,他是出了名的倔性子,他依然每天早早地起床,蹲在菜市场门口等候生意的降临,雕像一样坚强,成了麦田里的一个守望者。
终于有一天,这个城市的人们发现老旦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还没等回过神来,大家又立即被电视里网络上各种汹涌澎湃的新鲜刺激的娱乐八卦新闻所包围着。很快,老旦就被大家遗忘了。
如果不是年终,不是电视台对该年的热点新闻进行盘点和追踪报道,谁也不会记起老旦,更无法知晓老旦离去的前因后果。很多人看了那档节目。大家在电视里看见老旦盘腿坐在热炕上,一脸幸福灿烂的笑。
记者问老旦不做“钉子户”,是不是没有生意?老旦郑重地摇了摇头,说,有生意呢,谁说没生意,我接过一张大单——
一个早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摇着轮椅来找我,让我去他家钉钉子。当我来到他家时,面对一扇大墙,我吃了一惊。老人让我把这扇墙全部钉满钉子,多少钱都行。我当时怀疑老人的脑子有毛病,坚决不答应。老人万般无奈,拿出一张发黄的纸给我看,说是他刚刚去世的老伴在年轻时写给他的诗:在墙上钉满钉子/那是我望你的眼睛/星星般濡湿/寄托我一生不变的爱恋……
我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明白了大概的意思。我答应了老人。我把我能找到的钉子都钉在墙上,整整钉了一天。老人坐在轮椅上,默默地看着我钉下的每一枚钉子,一边看一边流眼泪。等我钉完满满的一扇大墙时,老人幸福地睡着了。我不敢要钱,转身收拾东西,连夜坐火车回家了。
说到这里,老旦眼睛湿了。记者多此一举地问,为啥?这和你不钉钉子有关系吗?
老旦呜呜地哭道,咋会没有关系,家里的热炕头和憨婆娘比啥都强,难道你想要我钉一辈子钉子,老了,再在自家墙上也钉满钉子?
那一刻,这个城市麻木的神经为老旦轻轻地颤了一下,甚至,有很多人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