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坐在临街的窗台上,她想像这样子已经很久了。
做医生的妈妈总在自家窗台上摆着那盆鹤望兰,有事没事独立花前。丹砂觉得自己家的窗,就像监狱的窗般狭小,那鹤望兰,明明就是一张苍白的脸。
今天,丹砂还特意带了一团街角买来的棉花糖,这是妈妈不让吃的东西。丹砂用舌头舔着吃,觉得真刺激。
窗外的音乐响起来,丹砂觉得身体挺兴奋。于是她屁股的肌肉开始一下一下击打着牛仔裤下的毛毯。丹砂的脚也没闲着,耐克运动鞋有节奏地击打着雪白的墙壁,那上面便有了隐隐约约的脚印。丹砂嘴一咧,笑了,歪着脑袋看看东墙上那家伙的照片,那是一个很帅气的男孩子。“这地毯真舒服,你这家伙会享受!”丹砂又咧一下嘴。
丹砂早就喜欢上街舞了。学会了街舞的丹砂告诉妈妈,她进了校美术小组,每天吃过晚饭都要去美术室画一个小时的画。这么说着的时候,丹砂两手放在裤缝线上,站得笔直。
背着画架骑着车子,丹砂在妈妈的视线里腰板笔直往南骑好远,然后一个拐弯,向城西的街舞广场奔驰而来。偶尔她在自行车上鸟儿般张开双臂,两眼望着绚烂的天空,一脸神往。
注意到广场边这扇窗户很偶然。那天丹砂长舒一口气,平伸两臂,头颈慢慢往后仰,将身体向后弯成了一条柔软的弧线。于是,丹砂就看到一个男孩倒立的脑袋,搁在窗台上。丹砂看着这脑袋好玩,就笑了,这一笑,气息和身体没有协调好,一个趔趄,手撑了一下地面才没有跌倒。
重新站好的丹砂狠狠瞪着那个正过来的脑袋,那脑袋倒是笑眯眯的。很快,跳街舞的男孩女孩都来了,欢快的音乐响起来。这个傍晚,丹砂蹦跳得更欢快。
一个月后,丹砂有了男孩房门的钥匙。钥匙是男孩主动给的,说如果丹砂哪天有兴趣,可以进去看看。
前奏过去,窗外的音乐开始热火朝天。那些跳街舞的男孩女孩开始疯狂地扭动,手臂夸张地扫开摇晃,腰胯甩得很干脆。“我要拥抱前面看不见的撒旦。”这是那个黄头发的女孩子尖叫着说的。丹砂觉得这个比喻真酷。
撒旦这个词让丹砂想起了妈妈那张脸。丹砂摇摇头,她不想破坏自己的兴致。可是脑袋摇了几摇,也没把那张脸甩掉,便狠狠把那一小半棉花糖塞进嘴里。不过丹砂马上就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一个不小心,嘴唇弄得生疼,嘴角就有了一丝血腥味。闻着这味道,丹砂想起了琉璃,忍不住笑起来。
12岁那年,同班的琉璃上厕所看到内衣上的殷红时,提着裤子就大声哭起来。当时丹砂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傻琉璃哦。半年后,丹砂很自豪地将染红的纯白内衣洗了,挂在阳台正中的阳光里。她眯着眼站在阳光里,觉得那一方纯白,像极了一只飞翔的鸽子。
那个夜晚,母亲将鹤望兰小心翼翼端放在茶几上,幽幽说:丹砂,从今天起,你就不是一个毛孩子了。妈妈想要告诉你,其实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朵花,或早或晚都要开放的。不过有的女孩子不懂得珍视自己,早早打开自己的花瓣,花儿便很快枯萎。而那些聪明的女孩子,她们知道积敛自己的芬芳,要等到最好的时刻开放给最懂得欣赏的人。妈妈希望将来你能开放成一朵最美丽的花。
从那时候,丹砂傍晚放学就不能出去玩耍,周末也不能出城去乡下。她要练琴,要学习舞蹈,还要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她不能疯跑,不能大声说笑,当然更不能明目张胆地跳街舞。甚至那次她跟一个同楼道的男孩子在楼下说了一会儿话,妈妈也在窗边大声呵斥她回家,弄得自己很没面子。丹砂觉得,自己成了窗台上那盆鹤望兰,开着清清白白的花儿,寡淡无味得很。
丹砂就有些恨妈妈,这些恨有时变成妈妈不在时的一声尖叫。外婆就说,丹砂,不要怪你妈,你妈还能害你?她也苦,跟黄连一样苦,要不她能自己带着你过?
这个周末,丹砂弹着那首《莲花》的时候,突然一阵伤感。窗外是明媚的春光,十几只风筝在天空飞翔。丹砂渴望飞翔。
“丹砂,你看看,你肩膀耷拉成什么样子了?女孩子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妈妈走到丹砂身后,两手将她的肩膀使劲往后一掰。
丹砂狠狠闭一下眼,猛然将妈妈两手打开,飞奔而去。她脖子下那把还没有用过的钥匙,击打得她心口突突跳着。于是,这个傍晚,丹砂坐在了这扇窗上。
嘣嚓嚓……嘣嚓嚓……窗外狂热的音符在屋子里跳跃,激荡,冲撞,不过她还是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男孩进门,换拖鞋,放东西,然后对着丹砂睁大了眼睛。丹砂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儿,从窗台上飞下来。
夜半,丹砂醒来,借着窗外的街灯,用手摸索着身下床单上那暗暗的一朵。“吧嗒”,黑暗里,她看到两滴大大的泪珠在那朵暗红中晕染开来。
黎明时分,丹砂悄悄回到了家里。屋内,鹤望兰绽放着清幽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