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有东西在脸蛋上轻拂。
痒痒的,喜子想笑。
那东西不像阿妈的手,阿妈的手比这柔软比这温暖。也不像阿爸的胡茬,阿爸的胡茬很硬很硬,有烟草的焦味。阿爸阿妈外出很久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有很多人找过他们,都没找着。那夜,来很多人,阿爸就从后窗逃走了。后来,阿妈也走了。孤孤的,只留下喜子和爷爷,还有海边的家和搁浅的海船。喜子想念阿爸阿妈时,就想哭。终于在桃树开花时节,爷爷带着喜子也离开了家,他们要去寻找阿爸阿妈。走啊走啊,喜子已记不清走过多少个城市了。每到一个城市,喜子总问爷爷,到了吗?爷爷总笑着说,到了。却总不见阿爸阿妈来。
那轻拂,是阿妈的手吗?喜子很希望是阿妈的手。
喜子想站起来,但头很沉,也很痛,脚没有一点力量。喜子两天不想吃东西了。他没有食欲。但他还是努力支撑起眼帘,打量眼前的一切。天黑了,爷爷仍坐在街道边,眼前没有阿爸阿妈的身影。唯有雪花,在静静地落,雪花一朵一朵落在喜子脸蛋上、头发上,轻轻的、痒痒的。
喜子想笑,真的,却无力发出一声呻吟。
爷爷把喜子向棉袄里搂搂紧,说,喜子,你撑着,一会儿我们就去医院。
喜子不再呻吟。他听到了碗里投下硬币的声音,那声音,很好听,像是大海发出的涛声。喜子他们有自己的房子,有温暖的家,那是以前的事。那座房子离这座城市有多远,他不清楚,但他清楚所在的方向。在东南方向,在大海的边上,那里有幢小楼。喜子与爷爷就住在那楼里,有一扇大窗正对着大海,爷爷和喜子爱看海上风景。
那是什么?喜子问。
太阳和一群海鸥。爷爷说。
那是什么?
我们家的海船,海娃家的海船,还有很多人家的海船。
好多船啊,喜子想了想担心地问,鱼不会被捕光吧?
不会的,大海里的鱼永远也不会捕光的,你这笨蛋。爷爷手点着喜子的鼻尖,喜子咯咯笑了。喜子记得阿爸每次出海归来,阿妈都很高兴。阿爸总有许多红票子交给阿妈。那时阿妈脸上的笑容,喜子觉得很好看。阿妈拿着钱回头对喜子说,这钱留着,等我们家喜子长大了,娶媳妇儿,娶个漂亮的。喜子笑了,爷爷也笑了。阿爸喝了一杯酒说,这钱还不能留给我们家喜子,我要做一条更大些的船。喜子有些不悦。阿妈也不悦,这要很多钱的嘛。
阿爸说,也就100万吧。
哪来这么多钱?
旧船卖了,再跟朋友借上几十万,这几年海里行情不错,大丰收。要是能跑远海了,那可就有的赚了。阿爸一高兴,喝光了酒壶里的酒。
阿爸想做的大船,终于抢在汛期之前下了海。
起初,每次出海归来,阿爸仍像以前一样高兴。渐渐地,阿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酒也比以前喝得猛了,喝得多了。阿爸一边喝闷酒,一边说:海子这是咋啦,鱼说没就没了。
阿妈也陪着阿爸叹息。
最后,阿爸不再出海了,出一趟亏一趟,不得不把海船搁在滩头上。时间一久,船壳上生了红红的铁锈,甲板上也落满海鸟屎。
不久,家里来了很多人,搬走了喜子家里的电视、家具,还有喜子的变形金刚。喜子大声喊,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那人很生气地盯着喜子,一甩手,喜子倒在地板上,血从头皮里渗出,殷红殷红的。再后来,又来了穿制服的人,他们用纸条封了他们家的门窗。从此,喜子与爷爷再也进不了家门,喜子只得远远地看那扇大窗在阳光里反射出的光芒。喜子与爷爷不得不搬到船上住。不久,他们又被人从船上撵走。喜子看到有人抬来电线与切割机,把喜子家的海船,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碎片,然后用拖拉机拉向远方。
喜子哭了。
朦胧里,喜子也听到爷爷的哭声。爷爷的哭声很低沉,像是低低的吼。爷爷在喜子的心中,是天下最勇敢的爷爷,他从没见爷爷落过眼泪。这回为什么哭泣呢?喜子想用手去刮爷爷的鼻尖,就像爷爷刮他那样,然后说声,羞。喜子想伸手,却无法伸展,倒是发现自己的身体,奇怪地离开地面,向上浮起,接着一起一伏向前移动,起初慢慢地,后来却越来越快,像飞一样。突然,喜子听到一声刺耳的声音,嘎——这声音,喜子熟悉,是出租车的刹车声。为什么会有出租车呢?喜子正困惑,却听到有人在骂爷爷。老不死的,拦什么车,找死啊?喜子很愤怒,他想爷爷一定也很愤怒,他想爷爷会用手中的短棍打那人。然而,爷爷没有,却用近乎乞怜的语调说,大哥,捎段路,救救我家喜子吧。
喜子想说,爷爷,我很好,我们不用坐车,我能走,我们不是已经走很远很远的路了吗?你说过我很勇敢的,难道我不勇敢了……可是,喜子却始终不能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他很急,却只能静静听爷爷说话。喜子,好喜子,撑着,你一定撑着啊……起初,爷爷声音很大,渐渐,越来越微弱了。喜子不清楚,是爷爷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原因……有东西在脸上轻拂,喜子知道那是雪花,痒痒的,但那痒痒的感觉却越来越淡、越来越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