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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那天,石洋的眼睛又涩又胀。日光敲过来,眼皮突然抽紧,目光便迫不及待地扑出去。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他的父亲。父亲一个人。他怕自己看错,揉揉眼,再次望过去。瓦蓝的天,银白的云,灰色的墙,一棵看不出颜色的歪脖树。他的目光一寸一寸缩回,聚到一个点,依然是木桩样的父亲。他没看到那个身影。他的心迅速坠落。
父亲说了句什么,他懵懵地哦了一声。父亲与上次看他时没什么两样,驼背蜷腿,黑黄的脸上趴满高高低低的皱纹,如同盖了一张撕烂的箩筐。石洋看父亲,父亲却躲闪着石洋的目光。石洋依然捕捉到隐藏在破筐底部的不安。没错,父亲骗了他。石洋不死心,问,她呢?父亲沉默。石洋再次问,她呢?石洋脖子抽搐着,那个名字只在嗓根儿炸裂,没吐出来。
父子俩一前一后离开那幢灰色院子。他们得到三里外的小镇乘车。先到市里,再转通往县里的车。当然,到县还要倒车到镇上。父亲弓着腰,走路速度却极快,石洋追得气喘吁吁。待石洋撵上,父亲却慢了,和石洋拉开距离。父亲显然在躲避石洋。石洋意识到这点儿,心更加沉重了。
小镇通往市里的客车一天往返一趟,车一到,人们忽拉围上去。父亲一改佝偻样儿,矫健得如同猴子。他从侧面贴过去,几步挤到门口,回头招呼石洋,快,快点儿!石洋迟钝地站在人群中,根本挤不过去。他也不想挤。父亲占了座位,石洋上车,父亲赶紧招呼他。石洋感觉周围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本不想坐父亲身边,可车上已无空座,只好挨父亲坐下。车出站,父亲打开包,掏出烧饼递给石洋。石洋摇摇头,闭了眼。没几分钟,父亲碰碰石洋的手,石洋睁开眼,父亲捏着一颗剥了皮的鸡蛋。石洋说,我不饿。父亲说,那也得吃点儿,路远着呢。父亲表情执拗,石洋只好接过来。
这情景是如此熟悉。几年前,石洋和于晓敏也是在长途车上,石洋给于晓敏鸡蛋,于晓敏不吃,石洋硬塞她手里。那时,他和她揣着满肚子美好的愿望,可……石洋眼睛湿了。
车载电视播放着小品,引起阵阵笑声。父亲伸了脖子——他知道父亲的眼睛已经不好使了。看几眼,父亲瞄他一下,心事重重的样子。石洋便闭眼装睡。哪睡得着呢?脑里被于晓敏挤得满满的。他入狱后,于晓敏只来看过一次。父亲说于晓敏又出去打工了,她留下话,刑满后她来接他。他问于晓敏去了什么地方,父亲总是摇头。他问过年也不回来?父亲声调里带着伤感,没回来啊,这孩子。四年了,于晓敏连一封信也没有。石洋隐隐觉得,于晓敏出了问题,但他心存侥幸,数着日子盼出狱。这一天终于到来,石洋却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石洋想知道于晓敏怎么了,这个愿望突然异常强烈。他碰碰父亲,父亲满脸惊骇,怎么了?石洋咽口唾沫,没什么,你看吧。石洋再次闭上眼,他要等父亲开口。
到县城已是黄昏。两人找个小店住了,到门口吃饭。石洋不说话,菜是父亲要的。酱牛肉、猪头肉、溜肥肠、麻辣豆腐,外加半斤白酒。记忆中,父亲从未这样奢侈过。他明白父亲的用意,想父亲该说于晓敏了。直到吃完,父亲只字未提。
石洋让父亲先回店。父亲问他去哪儿,他装没听见。他没地方去,只想走走。春天的夜晚依然寒气逼人,街上冷冷清清。偶有相伴的男女走过,石洋就死盯着。走了一阵儿,他觉出父亲不远不近地跟踪他。石洋有些恼火,加快步子,想把父亲甩掉。这么做不大对,可他管不住自己。先在大街上,尔后窜进巷子。他没甩掉父亲。他前脚进店,父亲后脚就到了。父亲大喘着,头上汗津津的。石洋扯了毛巾递给父亲,父亲没接。
父亲总算开口了。他语速极慢,每拽出一个字都极其艰难,石洋还是听清了。于晓敏在石洋入狱当年便嫁给本村的刘拐子,孩子都三岁了。石洋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的青色一层层加重。
父亲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这不怪她,哪个女娃能等你四年?过去的事甭想了,新打鼓另开张吧,你出来比啥都强。
石洋始终没吭声。
石洋做过这样的猜测,可从父亲嘴里得到验证,石洋的心还是滴血。于晓敏不必等他,但她怎么也该给他个话啊。于晓敏可以嫁人,但怎么也得等等吧?当年她就嫁了。她一点儿没把他放在心上。过去,她不是这样的。为什么?就因为他坐牢?事实是,石洋坐牢因她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