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春节,惊蛰过后,一场春雨,泥土散发清香时,情况又起了新的变化。罗运生这些年的努力,终于见到成效,积压的小说发表,新书提上日程。其作品中塑造的无业青年形象,引起讨论,获得了微弱但又惊喜的名声。罗运生找到一份不需要坐班的兼职,给北京的一家影视公司审稿,提修改意见,薪资比附近工厂的收入还高。挑毛病总是容易的,罗运生眼光本身也挑剔,他买了些编剧方面的书,小说创作暂时放到一边。家里伙食改善,可以肆无忌惮吃肉。过完一个夏天,罗运生发福了,眼神温善,脸庞日渐圆润,走在路上能从容应对村民的目光。
地里种上麦子。多年后,罗运生收拾行李,又去了北京。出了车站,他打车到了公司。助理把罗运生引到会议室,说导演和制片在开会。来之前,助理找到他,说导演看了他的书,有合作意向。罗运生早就知道刘导,央视播过他的一集专题片,他年少成名,拍广告片一出道就拿下国际大奖。这些年,他对刘导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进军电影界,想复刻在广告界的成功,拍了几个电影,上映后收到的反馈并不好,转型之路没有意料中顺畅。罗运生看到会议室墙上挂着的那些海报,最显眼的无疑还是至今被认为是业内标杆的广告片,至于电影海报,只是几个装腔作势的大明星。
刘导走进会议室,罗运生毫无疑问说了自己在上大学时,黑夜守在电视机前看他专题片的这段往事,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吹捧的嫌疑,却也是来自他内心的真诚。这次项目,是关于讨债的。这些年各种网贷丛生。为了这个项目,他们前期走访了不少网贷公司,掌握了一手资料。女助理打开笔记本,说了些行业趣闻。不同于我们对讨债人员涉黑的刻板印象,他们各有自己的背景和处境,有血有肉。罗运生也分享了自己放高利贷的朋友的一些事迹,但在纷至沓来的故事中,显得微不足道。两个小时的会议,他们相谈甚欢,表达了要合作的意向。
几天后,助理发来剧本合同,酬劳数目可观,尤其是对罗运生这样没有作品的编剧新人。他还是为自己在会议中贸然动用的编剧术语而有些不适,有显摆和卖弄之嫌。当然这可能和项目最后成功不无关系,但有悖于他的自我要求。预付款到账后,对方不断传来各类资料,罗运生把精力放在剧本上。妻子已经在带孩子之余,关注了各类楼盘信息。罗运生陷入创作的痛苦中,烟瘾越来越大,一次次开会和对大纲的改动,瞬间多了无数个可以对他指手画脚的人,他还要一遍遍去重申自己的创作理念。这些都让他焦头烂额,但每次都是最终以修改意见为准。创作的热情熄灭,能按照合同阶段性完成、拿到钱成为罗运生唯一的动力,而不是如何把剧本写好。罗运生养成以后多年的习惯,一个人时振振有词地骂自己。
入冬后,大纲通过,进入一稿创作。罗运生变得躁动不安、情绪失常,影响到家人的生活。罗运生把存放粮食和杂物的东偏房腾出来,搬了进去。他在饮食上更加不节制,昼夜颠倒,躺在床上写剧本,多数时刻在抽烟中度过,每一场戏都是一道坎,嘴巴生疮,头发大把掉。有天晚上,罗运生梦到奶奶——二十多年前,她就是在这张单人床上咽气的。梦里,罗运生还是那么小。奶奶把他叫到床前,递给他一沓稿纸,上面写满了剧本。白天冥思苦想的一个情节,赫然出现在上面。罗运生从梦中惊醒,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记下来。耗时两个月,一稿完成,内容大致是两个误入歧途的兄弟,从欠债到催债的心路历程转变,典型的商业片元素,混杂着喜剧、罪案、打斗。完稿的当晚,罗运生走出屋,院子里还有一堆前几天的积雪,状如喜马拉雅山脉。月光下,他扯下裤子,一泡尿。几年后,有记者文字提问罗运生,让他描绘一个理想的写作场景。他的回答如下,只是把写剧本替换成写小说。“有年冬天,在村里,半夜,家人都睡了,我在屋里写小说,进展顺利,暖气逐渐退去,感觉有些冷,起身去天井排尿。几天前下过一场大雪,雪堆在月光下,状如喜马拉雅山。我不禁想到自己是一个参天巨人,有意将巍峨的雪山冲出几十个黑乎乎的洞。后来,我乐起来,觉得自己还挺像那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