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对戈壁精神层面的了解更多源于杨献平老师的散文,他带着一个18岁青年毛茸茸的身体一头扎进戈壁滩20年的军旅生涯,无疑,是茫茫戈壁滋养了他的肉身,也滋养了他的灵魂。他的笔下,戈壁的生命和生灵姿态是无羁、无疆、荒蛮、雄阔的,就像拉满弓弦的箭,弹射出充满激昂孤绝的冲击力。
我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手捧他的《八声甘州》震颤不已,我甚至无数次想象,某日,自己也在这里驰骋,该会有怎样的触动?
这一天终于来临,此时,我追着戈壁,戈壁同时也拽着我,跑啊跑,却一直无法抵达它雄浑辽阔的尽头。偶尔,我会感到一分气馁和惆怅,但猛然抬头,总会一眼瞥见身旁不远处,一簇茂盛的骆驼草,在干涸的沙漠中,跌入眼帘,不由狂喜,原来,这戈壁深处,还有一些生命,会用垂爱和赏赐,来点燃我们内心的光芒。同样,也是它们,加冕了这片神圣而荒凉的大地!
如此看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需要将自己的身体和筋脉舒展,打开,掏空,然后再放逐其中,定然也是幸福的!
风过嘉峪关
马上就要靠近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了,酷暑,丝毫没有影响我探寻嘉峪关的热望,我几乎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与感官,竭尽全力一步一步去丈量这座高耸的、坚实的、沉默的、宏伟的城垣,它像一位西北汉子,用宽厚和敦实的脊梁,将历史的天空高高撑起。
我喜欢这样的对视,像两个似曾相识的人忽而某一天在某地重逢,起先,都带着几分惊愕和几分狂喜,尔后便是更多的探究,想竭力透视和读懂彼此。就像此时,我安静地坐在残缺的城垛一角,让自己的影子深深打进土墙深处,甚至和它融为一体。我的目光再一次远望祁连,顺着它的方向,张骞、班超、霍去病风尘仆仆而来;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骑马奔腾而来;经卷、丝绸、茶叶、珠宝、香料席卷而来,同样的,诗歌、传奇、史诗也在时光更迭中泼墨而来。
那一瞬,我的潜意识里只有两个字——“震撼”。是的,在这之前,茫茫大漠和西域只是我掌心手机里堆砌的模糊的雏形,然而,这种堆砌,成为一种诱惑,使我不辞劳碌,奔赴千里,来与它们产生交集和共鸣。
在嘉峪关,不得不想起一个人,他就睡在草湖湿地,由于行程紧张,我不能去拜谒,有些遗憾。但我还是从当地一个朋友那里了解到,从我们经过的魏晋墓群旁向东走十几分钟的路程,方可抵达。
随行的朋友告诉我,此时的草湖湿地,青纱帐一般的芦苇荡正在接穗,翠绿饱满,迎风摇曳。那苇穗,曾经是征战时烽火台燃起的白狼烟,势不可挡。如今,狼烟褪至岁月深处,苇子却长成水一般的根脉,一荡一荡的。风吹来,“刷、刷、刷”地荡过去,风退去,又“刷、刷、刷”地荡回来,仿佛李陵将军那支最终没能逃脱覆灭命运的军队就藏在里面,随时准备蓄势而发。
我的一位朋友曾留下诗句为证:牵一枚苇叶走进草湖深处/李陵将军就安静地躺在小山包样的坟茔里/睡成岁月的颜色……记得初读这些诗句时,我是落了几滴眼泪的。我在遥想,当厮杀远去,大漠风起,所有的尘沙湮没了马蹄印,一轮圆月从长安升起,身裹血染战袍的李将军,坐在沙梁上久久不肯睡去。不过,最终,他还是长睡不起了。他被长城和丝绸的臂弯拥入怀中,功与过,都在这片关下草湖的记忆里了。至于他梦中能否再看到红艳的胡柳、摇曳的野花,以及低旋的鸥鹭,只能任我想象了。
正在恍惚中,关楼下的练武场上,一阵一阵的怒吼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眼前,那是身穿古代铠甲的河西青年武士在演武。他们手持长刀,列成方阵,时而劈刺前冲,时而横锋后退,黝黑肃穆的瘦长脸与土黄色的夯墙交相映衬,刀光飞溅处,雄壮有力的喊杀声响彻高原长天。当然,他们不是嘉峪关真正的武士,真正的武士叫芮宁将军。明正德十一年,他面对西来的一万多入侵敌军,明知不敌,但仍然率领麾下的七百名战士前往迎战。从早晨打到黄昏,箭射光了,就把敌人射入死难将士身上的箭拔出来,再射,直至全部战殁,谱写了“魂魄毅兮为鬼雄”的武勇壮歌。如今,河西的子孙后世们不会忘记,他们以这种追忆和复现的方式,将嘉峪关各路英雄不朽的灵魂传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