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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舟向晚

时间:2024-03-03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孜黎  阅读:

  01.

  随母亲去西南小镇采风那一年,许泊舟刚好十岁。

  那正是玩性大发的年纪,大多数人坐都坐不住,许泊舟却能捧着书看上一整天;郊游时别人打打闹闹,他托着腮帮望天……这样的事多得不胜枚举,在同龄人看来,他就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但他不甚在意,习惯于沉浸在自己圈出来的小天地,一切看起来也不算太坏。

  直到遇见林晚,单调的生活突然斑斓起来,他才知道,原来生活除了“不算太坏”,还可以变得更好。

  那是千禧年,西南边区交通不便,雨后的泥泞小路湿滑,车辆根本没法儿正常驶入,许妈妈一咬牙牵着小小的许泊舟下了车,提着长裙小心地避开水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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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走多久,路面逐渐变窄,女人站在分岔路口,看着两条蜿蜒的小路犯了愁,正巧走来一个扛锄头的老人,她迎上前,问:“老人家,请问去雨塘村走哪条路?”

  奈何老人耳背,同样的话,她翻来覆去讲了几遍,老人愣是没听清楚。

  “走靠山这条。”突然,清越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稚气。

  许泊舟顺着声音望过去,女孩儿赤脚踩在桑树上,扭头跟他们说话的同时,双手紧抱着树干,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树袋熊。

  许妈妈先反应过来,道了谢,接着拍了拍他的肩:“泊舟,快跟姐姐说谢谢。”

  姐姐?对方明明看起来跟自己一般大小。许泊舟还在纠结,她已经敏捷地从树上滑下来,蹿到他的跟前:“不用谢,我就是雨塘村人,带你们去吧。”

  山路崎岖,快到时天色已擦黑,林晚从拎着的小竹篓里抓出一把绵软的东西塞给他:“你吃这个,可甜了。”

  他看着手心里黑乎乎的一团,蹙了蹙眉,许妈妈难得地笑了:“这是桑葚,可以吃的。”

  话音刚落,就见林晚自顾自地往嘴里丢了几颗,唇瓣上转瞬染了紫红的汁液,和着她明亮的双眼,给暮色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许泊舟也学着她将桑葚放进嘴里,原本并不抱期望,一口咬下,竟格外甜。林晚挑了挑眉,邀功似的问:“没骗你吧?”

  他将果子咽下去,清秀的眉眼舒展开来:“嗯,真的很甜。”

  闻言,她便咧开嘴笑,又大方地往他的手里塞了许多桑葚。

  往常,许泊舟是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东西,但这次,他破例没有推辞。

  大概是因为,真的太甜了。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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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来了外乡人,村子变得热闹起来。

  听说许妈妈是大城市来的舞蹈家,大家好奇更甚,有意无意地跟她搭两句话;而小小年纪气质卓然的许泊舟,也成了孩子们争相靠近的对象。

  可一来二去,大家发现这母子俩并不热络,这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一天,暮色四合,许妈妈去拜访老一辈的民族舞者,许泊舟窝在屋里看书,旧式磨砂窗像是被小石子砸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声、两声……乐此不疲。

  他放下书,起身正要去开门,窗缝里探出一颗小脑袋,林晚压低声音道:“嘿,想跟我去捉萤火虫吗?”

  看着她狡黠的模样,许泊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天完全黑下来后,杂乱的草丛里逐渐有了星星点点的亮光,林晚将手电筒交给许泊舟示意他打开,拿出捕虫网和小玻璃瓶,一副有备而来的架势。

  事实上,她的确颇有经验,不一会儿就装了几近满瓶,许泊舟关了手电,黑暗霎时被萤火虫发出的光照亮。

  借着光,林晚清晰地看到许泊舟拧了拧眉,她想也没想就问:“你不喜欢啊?”

  许泊舟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你这样把它们关起来,会缩短它们的寿命,而且……会影响它们的繁衍。”

  “哈哈,”林晚忍俊不禁,朝他招招手,“你跟我来。”

  片刻后,他们站在小山坡上,林晚打开木塞,萤火虫瞬间向四方奔涌而出,一闪一闪,与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辉映。

  许泊舟不明所以,听她得意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在路边,我不捉,其他人也会捉,但我捉来这里放生,它们就安全了。”一般的孩子大晚上是不会走这么远的。

  原来如此,许泊舟放心了。可捉萤火虫的人没来,看庄稼的却来了,刺眼的手电筒的光远远地打在两人的身上:“是谁!”

  林晚低头看一眼,惊觉踩了别人家的菜地,要是被菜地的主人知道了……她打个寒战,拉起许泊舟就开始跑。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时,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从小到大,许泊舟还是头一次被人追着跑,紧张之余又莫名地愉悦,竟不由得笑出了声。

  而他们奔跑时吹的晚风中,夹杂着稻香和泥土的气息,在他的记忆里停留了很久,很久。

  03.

  恰逢世纪之交,有人乘着时代的东风蓬勃生长,也有人眼见固守的传承一天天式微。

  比如,盛极一时的戏剧,随着时间的推移,看的人已寥寥无几。

  那是当地的戏剧表演。许泊舟安静地坐在台下,光线晦暗的舞台上,浓妆小旦交替唱和,更衬得场面清冷,许妈妈在身旁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尚未明白她为什么叹息,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片叫好声,一群半大的孩子围坐在地,卖力地鼓着掌。站在中央的是林晚,明明个头不高,却能把四把花枪耍得灵活自如,光影交错间,女孩子周身自带锋芒。

  突然,一把花枪飞出去,被人顺手给接住了,看清来人,孩子们麻利地爬起来一哄而散,嘴里喊着:“快走,快走,班主来了!”

  “给我跪下!”被唤作班主的男人声如洪钟,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林晚。

  林晚咬了咬唇,胶着在原地不动。

  “我叫你跪下!”男人就着手里的花枪一棍打在她的膝盖窝,她受力扑通跪倒,垂下脑袋,任由两股小辫耷拉在肩上。

  “我跟你说过什么?”

  林晚嗫嚅道:“师父说,我不能偷师,不能上台……”

  “大声点儿!”

  女孩儿被他吼得一抖,怔了怔,反倒像是想清楚了什么:“不,师父,我想学,我想站在台上!”

  班主怒火冲天,眼看长枪又要落下,被人挡开。

  “学就光明正大地学,你师父不教,自有人教。”许妈妈说罢,转向男人,嗓音轻柔却透着坚韧,“她小小年纪能踢四枪,丝毫不比台上那刀马旦差,这根苗子,毁了可惜。”

  许泊舟有些讶异,在他的印象里,母亲素来不爱管旁人的事;而林晚猛地抬起头,看着仅见过一面的女人,眼睛清亮。

  第二天傍晚,班主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乘凉,将林晚叫到眼前,吸一口卷烟,不紧不慢地问:“去大城市学艺,你想吗?”

  林晚点点头,很快又摇头:“师父肯教我,我就不去。”

  “跟我待在这个小地方,你学得再好,又能有什么出息!”班主倏地站起身,烟灰落了一地,进房前,他顿住脚,“你要么跟那个女人走,要么留下来,但我绝不会教你。”

  林晚捏紧拳头,良久,她松开手,终于做了决定。

  许泊舟记得,走的那天,她一一跟师兄弟道别,而后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沁血:“师父,等我学成,回来看你。”

  老班主一言不发,末了,才摆摆手:“快走吧。”

  04.

  许妈妈名唤苏丽云,那几年的光景,这个名字在他们那个圈子是叫得响的。

  她出去采风一趟,却带回一个孩子,有人问起,她便说是林晚有潜力,舍不得埋没了人才。

  连苏丽云都青睐有加的人,外界自是抱了很高的期望,众人都默不作声地观望着,看这小丫头究竟能走多远。

  只有许泊舟知道,她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

  因为苏丽云是舞者,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教林晚戏曲。她说林晚身段灵活,动作间有灵气和张力,本就该为舞蹈而生。

  “艺术是相通的,不管是戏曲,还是舞蹈,最终都一样,所以,我想让你学舞。”

  林晚一怔,转而笑得露出小虎牙:“好。”

  可她起步晚,几乎是从零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日复一日地练基本功,身上的瘀青也逐渐多起来。

  偶尔许泊舟看她练得吃力,汗珠顺着脸颊一滴滴地砸到地板上,她也不晓得喊苦喊累。

  这天,林晚练习完,倚在栏杆上休息,许泊舟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旁:“为什么不跟我妈说,你脚踝肿了,需要休息?”

  林晚不以为然地擦着汗,笑嘻嘻地反问:“说了有用吗?”

  自然是没用,苏云丽是出了名地严苛,尤其林晚是她挑的人,她不希望到头来,是自己看走眼。

  许泊舟哑然,瞥林晚一眼,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去看电影,一起吗?”

  她侧过脸,左脸颊的梨涡若隐若现:“等我换件衣服。”

  来这里快六年了,她几乎没时间好好看过这座城市,更别说看电影。

  很久之后,许泊舟已经记不太清电影讲了什么,只记得散场后,他们沿护城河并肩走着,林晚欣喜地说:“长这么大,我头一次进电影院呢。”

  “你喜欢,以后可以常去。”

  林晚摇了摇头,言语间突然落寞起来:“我只是突然觉得,以前看露天电影的日子也挺好。”

  她想起了一放露天电影总会给她占座的师兄们,也想起爱吼他们、罚他们,骨子里却是为他们好的师父,不知道如今他们都过得怎么样。

  护城河边风大,裹挟着丝丝凉意,许泊舟状似不经意地拢起她飞舞的头发:“再过一年,等你正式登台后,就回去见见他们吧。”

  她生性要强,只想等到为自己也为师父争一口气,再回去。这点想法,许泊舟怎会看不出来。

  被戳中心思的林晚仰起脸,下巴只及少年的胸口,原来,他已挺拔至此,少年人的清朗显露无遗。

  视线往上,刚好和许泊舟的视线撞上,她心虚地别开眼,胡乱地应了两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他笑意盎然的眼,像是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05.

  许泊舟说得没错,再过一年,林晚就可以正式登台了。

  苏丽云早早接到了当地著名歌舞团的邀请,请她排一出节目,她便想着为林晚量身编排一支舞,借机将林晚推上舞台。

  歌舞团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也因此,那一年里林晚受到的训练更为严格。

  演出那天,林晚在后台上妆,化妆师走完最后一个流程,她慢慢地睁开了眼,镜子里的人面目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她突然心惊了一下,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许泊舟以为她紧张,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晚晚,别怕。”

  手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是阳光照进冰雪消融的三月,林晚看着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颗心逐渐安定。她抿着唇,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不怕!”

  此前,许泊舟见过了林晚千百种样子:初遇时的俏皮,被班主责罚的胆怯,练习时的坚韧,去影院的欢喜……

  而舞台上,聚光灯紧随着她移动,笼罩在冷光里的女孩儿,举手投足间都像是精灵,仿佛可以睥睨众生。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林晚。

  意外是在谢幕时发生的,林晚踮脚时踉跄了一下,好在她功底扎实、反应快,就着动作转了个圈,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

  观众总是包容的,何况她总体发挥算是出色,周遭掌声如潮涌般响起时,许泊舟暗自松了口气。

  苏丽云却是头一次大发雷霆。

  “林晚啊林晚,旁人看不出来,你自己不清楚今晚的表现有多糟糕吗?舞蹈要是只讲技巧和柔软度,杂技团的人哪个不能做得比你好!

  你太渴慕这个舞台了,功利心太重,才会出错,就算没有今晚的纰漏,你的舞也是没有灵魂的!

  从今往后,你心思若不放得纯粹,我就教不了你了,你另请高明吧!”

  自始至终,林晚沉默着,一切好像又回到多年前,她跪在班主面前,看似柔弱的身板写满了倔强,只是肩膀轻微颤抖。

  苏丽云被气得不轻,晚饭没吃就回房睡下了。

  许泊舟找了许久,才在院子里的假山后头找到林晚,她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隐在浓重的夜色里,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

  林晚听到声响,从臂弯里抬起头,泪眼蒙眬地望着他,耳边的碎发还糊在脸上,许泊舟的心没来由地皱成一团。

  “……晚晚,”许泊舟张了张嘴,很多话如鲠在喉,安慰的、劝解的……最终尽数化作一声轻叹,“你还没吃晚饭,这是李记的云吞,趁热吃。”

  她爱吃的李记在城北,他们住在城南,他一路骑单车过去,得花上不少时间。

  林晚擦擦眼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许泊舟,谢谢你啊。”

  她勉强咽下一口食物,眼泪却啪嗒啪嗒地砸进汤里,瓮声瓮气地说:“我想回去,看看师父。”

  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许泊舟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清淡:“我陪你。”

  06.

  回西南小镇路途颠簸,要先坐火车,转客车,再转乡间大巴,最后还得走上一截。

  林晚没有攒钱的意识,路费都成问题,许泊舟拿出零花钱和竞赛奖金,七七八八凑起来,但足够两人走这一趟。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为了省钱,两人买的硬座,小桌子上堆满了乘客的零食,许泊舟坐得笔挺,让她困了就靠着自己歇息。

  林晚摇摇头:“我不想睡,我想跟你说说话。”

  心情不好时,人的倾吐欲是最强的,火车的轰鸣声里,林晚絮絮叨叨地讲着她从未对人提及的往事。

  她自幼就没有妈,可以说是师父一手带大的,每每问起母亲,师父只说因病逝世了,别的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渐渐地,她也就不再问,直到有一天,大她好几岁的师兄偷偷摸摸把她叫到角落,给了她半张黑白照,照片上的女子面容姣好,嘴角带笑,杏眼里似乎蕴藏无限希望。

  “这就是你妈。”师兄放低了声音道。

  林晚将残缺的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久,翻过来才发现背后写着一行字,所幸是竖着的,完好地留存在这半张相纸上。

  彼时,那些字她还认不太全,来不及问就听到师父一声吼:“成大器,你个小崽子,是不是翻我东西了!”他走近看到林晚手里的照片,一把抢过去,怒火冲天,“你们两个今晚不许吃饭!”

  林晚撇撇嘴,女人的模样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她扭头飞快地跑进房间,凭印象将看到的字大致刻在了木桌上的隐蔽处。

  她长大些,终于看懂了那一行字:总有一天,我要在这舞台占据一席之地。

  师兄说,那年月,戏剧已呈颓然之势,可她妈妈想成名,固执地要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最后却灰败地回到小镇,生下她,潦草地过了一生。

  到死时,她也没能如愿成角儿。林晚想,母亲未完的心愿,她应该当成自己的心愿去了却。奈何师父死活不肯教她,她便在暗地里偷学,每次被发现,都免不了一顿罚。

  后来,苏丽云给了她机会,指导她,栽培她,直至将她送上绚烂的舞台。

  一切看似触手可及,可上台那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与照片上的女人出落得八成相似,她突然有些胆怯,仿佛透过镜子看到过度追名逐利的生母。

  上台后,她心神不宁,终归出了差错。

  林晚喃喃地睡着了,许泊舟想起母亲说她功利心重、不纯粹,可这又有什么错呢,更何况,她为的,从来就不是一己私欲。

  07.

  两人长途跋涉,在镇上的小餐馆里各要了一份面,热腾腾的面上铺着煎蛋,许泊舟将自己那份一并夹给林晚。

  林晚一愣,夹起来就要还给他:“你干吗——”

  许泊舟把碗挪开些,打断她:“你是女孩子,应该多吃点儿。”

  女孩子就要多吃,这是什么理由?林晚哭笑不得,同时鼻尖又有些发酸,许泊舟啊,他真的太好了。

  独属于少女的多愁善感到底还是被回家的兴奋掩盖,可当她回到剧团落脚的院子,哪里还有师父,只在房后不远处,有一处石头筑就的新坟。

  那是老班主去世的第四天,在他们赶回去的前一天下了葬,林晚连师父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怎么会,师兄,怎么会……”林晚脑子发蒙,话都说不完整。

  “师父他老人家旧疾在身,不肯去治,说过一天是一天。”他走后,原本还算闹腾的戏班子变得零零散散,只余师兄几人硬撑。

  她想起临走时,自己信誓旦旦地说,学成会回来看师父,可是,他没等到,她也没做到,就连此行,也是她觉得委屈临时起意……

  入夜,林晚坐在院子正中、师父坐了很多年的那把躺椅上,像他曾经那样望着黑漆漆的天幕,不巧乌云遮月,她什么也看不见。

  “晚晚,别哭。”许泊舟递过去一方柔软的手帕,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每次,他只会说“别怕”“别哭”,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林晚捂住眼,摸到一手湿润,原来是哭了,难怪,难怪什么也看不见。

  转瞬,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带着浓重鼻音和抽噎,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说自话:“师父其实人很好,以前他罚我们不准吃饭,却又故意在厨房里留下食物;他气急了会动手,但其实下手都不重,房里也常备着各种膏药,生怕我们有个意外……”

  他从来不肯教她什么,大概是早料到了戏剧如今的衰颓,想她过得安稳些罢了。

  可说什么都没用了。

  第二天,许泊舟担心林晚,特意起了大早,推门却看到她的房门大开,屋里空无一人,他心下一惊,找了一圈也没见人,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就跑。

  他果然在坟前发现了她,不知她跪了多久,裤腿被雾气弄湿了一大截。

  许泊舟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企图将她拉起来,她非但不肯,还用力推开他,万年好脾气的他头一次发了火:“林晚,你跪再久,老班主去世都是既成事实!”

  “我愿意跪,你走开!”

  话一说完,她又重重地往地上一跪,许泊舟不再与她争辩,微微弯腰想将她强行抱起,手臂突然传来一阵痛感,是她一口狠咬在他的手臂上。

  许泊舟眉头蹙成一团,却没有抽出手臂,任由她闹着。

  林晚咬够了松开嘴,看着渗血的牙印,突然眼前一黑,直愣愣地栽了下去。

  08.

  她悠悠转醒时,是在县城里的医院。

  林晚睁开眼,呆呆地躺了几秒就要翻身下床,耳畔响起清冽的男声:“你还想回去接着跪是不是?”

  她呼吸一滞,那么温暖的人,也会有这么冷的语气。

  许泊舟被她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刺了一下,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妈来过了。她说下个月有场演出,是你最后的机会。”

  林晚嘲讽地牵了牵嘴角,师父好比她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他走了,她还哪里顾得上什么机会。她以为许泊舟是理解她的人,原来不是。

  “你知道老班主为什么不肯教你吗?”

  林晚停下脚步,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师父从未说过,她的母亲和许妈妈,当初都是剧团的人。两人一同出去,许妈妈转入舞蹈行业做得风生水起,母亲却没有那么好运。

  她爱上了常去捧场的一个青年,直到有了身孕,对方纨绔子弟的面目才显现出来。

  母亲将他们仅存的合照撕成两半,带着她那一半,回雨塘生下了她。那个年代,未婚先孕少不得要被人嚼舌根,曾经光鲜亮丽的美人,日复一日被难堪的往事折磨。

  母亲郁郁寡欢,加上产后感染,终究没能挺过严冬。意识尚未模糊时,她将当时的师兄,也就是林晚的师父叫到跟前,费力地叮嘱道:“以后,莫让她学我,在繁华世界花了眼……别教她,别教她学艺……”

  从头到尾,师父只是遵守了对母亲的承诺而已,可命运弄人,也是母亲的那半张残照,阴差阳错地让林晚萌生了学艺的念头。

  后来,苏丽云采风,想起了曾待过的西南小镇,大概是天意,让她遇见了昔日好友的遗女。

  小女孩耍着花枪时,像极了她母亲在台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老班主是答应过不能教她,但这不代表,旁人也不能教。他见她那般执着,怎么忍心再拦着。

  “你师父那么重情义的人,间接违背了当初的承诺,让你去学习去闯,你就这么轻易放弃?”

  林晚转过身,眼里盈满水光:“苏老师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一步步走近她:“晚晚,回去吧。”

  很多时候,许泊舟都觉得,她一定占据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那块地方,不然,为何她一哭,他便什么气都生不起来了。

  09.

  多年后,每当有舞蹈新秀脱颖而出,收获盛赞时,许泊舟都会想到林晚。

  但不可能是她了。

  那一年,他们回到省城,为期一个月的排练过程中,她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

  “许泊舟,你会来看吗?”林晚问。

  “会。”她得到肯定的回答,心满意足地投入紧张的练习。

  事实上,演出那天,许泊舟在参加市里组织的联考。最后一科,他早早交了卷,出门撞上巡考的班主任,他迎上前:“周老师,我想请假。”

  班主任诧异地挑了挑眉,程序化地问:“什么原因?”

  “是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他的语气真诚到无以复加,却没详说。是真的很重要啊,林晚人生中的关键时刻,也是他的重要时刻。

  学生时代,尖子生总是有无上的特权,班主任佯装考虑片刻,回办公室拿了假条,叮嘱道:“快去快回。”高三的冲刺节点,小半天假是他对得意门生最大限度的纵容。

  许泊舟急急地赶到现场,却因为没有入场券被保安拦在门外,售票窗口早已关闭,他有些急:“苏丽云是我妈妈,你打电话给她。”

  保安将信将疑地按他说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机械声音,一声声磨灭许泊舟眼中的希冀,也磨灭了保安的耐心:“小伙子,看你不像是耍无赖的人,赶紧走!”

  他看了看腕表,该上晚自习了,离去的同时,他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对自己说来日方长。

  可林晚离开了,像起初闯进他的生活里一样,悄无声息,只有苏妈妈带回来的牛皮信封提醒着他,确实有这么个人,真切地来过。

  泊舟:

  嘿!你失约了,不过,没关系,你一定是有事才没来。

  遗憾的是,我没能当面跟你告别。

  我没什么逻辑,以下的胡言乱语,你大致看看就好。

  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跟在苏老师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踩在泥地上,我当时想,怎么会有人生得那样好看。我躲在桑树上不敢下来,后来苏老师问路,我才借机走到你的面前。

  但接触了才了解,你并不冷漠,相反是个温暖的人,只是比同龄人内敛了一些。

  别急,你肯定想问我离开的原因。

  十六岁那年,你问我脚踝肿了为什么不跟苏老师讲,因为我啊,其实没什么天赋,就连所谓“潜力”都是靠努力得来,只想多练习一点,再多一点,后来身体渐渐有些吃不消,我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上次在医院,医生说,我多处关节出现损伤,已经不适合高强度地跳舞了。

  我真是绝望,在我决心将这条路走到底时,得知这样的消息。

  到头来,我辜负了师父,辜负了苏老师的栽培,还有你这些年的照顾。

  深恩负尽,大抵就是如此。

  不过,别担心,我没那么脆弱,不会因此而倒下,只是,突然有些迷茫,我的人生里还剩下什么,接下来又该怎么走。

  所以,我想离开一段时间,与其迷茫无措地局限在原地,不如去看看天大地大。

  但无论怎样,我都非常庆幸曾有你的陪伴。

  10.

  林晚最后一场演出,是政府组织的义演,召集了许多前辈,节目一经播出引起了不小轰动。

  许泊舟坐在客厅,看着屏幕里如星辰耀眼的林晚,她竭力将每个动作做到最好,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细看可以发现她的吃力。

  频道突然调转,苏丽云立在一侧,手里还握着遥控器:“别看了,人都已经走了,你只管安心备考。”

  “妈,”许泊舟像是丝毫没听进去,“小晚她胡闹,怎么您也——”

  “也纵容她?”苏丽云接过他的话,反问。

  许泊舟不置可否。林晚心性纯良,除了跳舞,又没有一技之长,她拿什么存活在这钢筋水泥的世界。

  谁知苏丽云笑了,有几分无奈:“你妈活了几十年,难道还没你考虑得周全?”

  她不是不为林晚感到惋惜,不过,这孩子聪敏,既然做了决定,她支持便是了。走时,她拿出一张银行卡,林晚腾地红了脸,语无伦次地推拒。

  “你前两次表演的钱也在里面,其他的是我的心意。”见她还是迟疑,苏丽云刻意拉下脸,“你母亲生前与我情同姐妹,你虽叫我‘老师’,我却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现在你只身一人出去,又没什么钱,如果出了事,百年之后要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说罢,苏丽云将卡硬塞进林晚的手里,她转身的那一刻,听见苏丽云在身后叮嘱:“想做什么就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她瞬间落泪,却没有回头。追逐了十几年的梦想突然落空,说不难受是假的,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其实谁都懂她的逃避。

  第一年春节,他们收到了来自林晚的信件,许泊舟在字里行间捕捉她的现状。信上写,她去了海南的一所小学当志愿者,教孩子们时,偶尔会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信的末尾只有两字“勿念”。

  第二年春节,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皑皑白雪,林晚裹得严实,仅露出一双灵动的眼:原来世上有这么一群人,默默守护着一座山、一片林、一抔土。在他们面前,我遇上的所有挫折,似乎都不足为道。

  第三年春节,许泊舟一天要翻好几遍家门前的信箱,每一次都空手而归,担忧就会多上一层。

  她身在何处,过得如何,有没有……有没有偶尔想起过,这里还有人,眼巴巴地盼着她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可是,他联系不上她,他能做的所有,是祈祷她每天平安无事。

  尾声

  大三那年,许泊舟要去实习,收拾好东西离校时,传达室大爷给了他一张明信片。

  他以为是谁寄错了,不经意地接过看了一眼,像是过电般僵住了,不确定地再看一眼,嘴角的笑意一圈圈扩大。

  传达室大爷看他笑得肆意,偷瞄了一眼。

  上面只有寥寥几句:

  一年没有寄信,别担心,那是因为,我去了更远的地方,也想清楚了很多事。

  比如,踏遍万水千山,才知道人生除了舞台,还有广阔的天地,但这世上的你,仅此一个。

  所以,我回来了,余生还长,请多关照。

西南 小镇 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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