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细雨。我赶了最早的公交车,去单位做昨天被领导驳回的报告方案。路面黑漆漆的,延续的车辆和行人泅渡一般移动着。
下车倒另一辆车时,我撞上了路边环卫工人的手推车,白衣服像块白雪被糟蹋了。刚要抱怨,一个钟盘大的七彩风车在她头顶上方“哗哗哗”地快乐旋转。我仔细看这破旧的推车,倒像一个随时等待冲锋的斗士——左面插着一把随风飞舞枝叶的竹扫帚,右边立着一把闪亮的平板锹,都笔直地冲向天空。我四处寻找——这个车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喜欢把这么招摇的彩色风车绑在装垃圾的车上。
一个驼背的老人拎着一个装垃圾的口袋,在不远处的树下认真地扫拢杨树挂和杂物垃圾,无视擦身而过的豪车靓女。他戴着一副长套袖、红色帽子和橘色工装都比裤子和鞋干净,驼着的背与地面快成了直角,花白的胡子有几天没刮了。
嗨,张老头儿,我家里有事,你右边这段剩下的,帮我扫一下啊。一个胖大妈过来告诉驼背老人,蹬车匆忙离开了。
好好,俺干完这段,就去帮你干啊!老人干脆地应着,皱巴巴的脸荡漾着笑容,眯起的眼睛放着光,不时望一眼太阳。
接着,老人左边和左边的左边、右边的右边,都有环卫工人来找他帮忙,他都乐呵呵地回复:好好,俺干完这段,就去帮你干啊。
老人家,不能这样干活儿,他们在欺负你,知道吗?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气愤地说。
没事没事,我身子骨还硬实,这点儿活儿比侍弄庄稼轻巧多了。老话说:吃苦就是吃补,吃亏是福。老人咧开缺门牙的嘴笑着说。
我无言以对,上了另一辆公交车。我心里滚动难以平复的怨气——今天要做出一个重要的抉择,炒领导鱿鱼。我讨厌领导的刁难、同事的排挤,厌烦每天重复没完没了的工作,半辈子都在度过内容相似的无意义的同一天,自己和刚才扫街道的老人有什么区别?
好长时间,我都不想再看到那个驼背老人,给心里添堵——他让我讨厌懦弱的自己和教我忍气吞声的父亲。
梅雨季来临,马路两边的积水多了起来。我又看到一个佝偻的橘色身影,舞动比他还高的扫帚把低洼处的积水推向下水道入口,小心翼翼地避让行人。
喂,张老头儿,你怎么又跑到别人路段干活儿啊,显你勤快吗?还有,清理积水是集体干的活儿,你又擅自行动,这条路线其他人都没干呢。被领导看到,我们都得倒霉挨批。你在影响大家的荣誉,知道吗?这些话,不止一遍告诉过你了。一位穿着整洁的中年女人双手叉腰对驼背老人训话,怎么不听管呢?再这样显能耐,告诉队长开除你。
郑组长,俺,俺没有……显自己,就想早点儿把水扫干净,别弄脏走路人的鞋子。老人垂下头,努力解释着。
不行,你得听统一安排。不要一整天都在这儿干活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组欺负你呢。还有,你天天帮别的工人扫大街,让人家养成惰性、旷工,造成了恶俗风气,这也是你的错误。不行就别干了,回乡下种地吧!
组长,俺知道错了,别开除……俺听话,俺愿意干这活儿,只想着帮别人也是做好事,俺错了。俺不想走,俺想做个有用的人。老人声音哽咽,后退到墙边,蹲在地上,用湿袖子抹脸。
唉,真怕你这样。中年女人瞪了老人一眼,看着旋转的风车,摇头叹息。
看到中年女人离开,我从一棵树后转到老人面前,不解地问:大爷,受了这么多欺负,为啥还不想离开这儿?
老人摇摇头说,一年前,俺在村里的房子和地都被征收了,闺女把俺接进城。回不去了,俺想做个有用的人。这大马路就是俺侍弄的土地啊,你看看,上面走的人啊、车啊,都是多好看的庄稼啊。老人憨憨地笑着,指出这几个人像玉米,那些人像高粱、像花儿,那些车像土豆……
太阳出来了,照着驼背老人,也照着我发凉的心口。茫然地看着马路上到处移动的庄稼。驼背老人像一棵熟透的向日葵,努力仰起头,在看闪亮的太阳,看旋转的七彩风车,看马路上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