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燕去燕来,母亲也离开了人间。父亲于是在一夜之间就老去了。老去的岁月里河窄海宽,情深杯浅,沟壑之间,盛满了对故乡、对亲人的追念。
清明,就成了父亲绕不过去的悲伤,也盛藏着父亲绕不过去的思念。每逢清明,父亲就计数着日子,打量着落寞时间。
“趁我现在腿脚还利索,想在清明前后回一趟山东,给你爷爷奶奶拢一拢坟头的枯草,围一围坟头的土。”几乎每一年清明前后,父亲都会神情晦暗一段时日,这一段念语,似皈依佛门的弟子虔诚诵念的经文。
一个海边出生的男人,少年离家,此生背海而居,无法不让他对一片海念念不忘。如今人老孤单,父亲内心的那座灯塔却越来越明亮,故乡的山水,被无尽的思念追着一束聚光灯,在大海深处浑然交汇,明暗轮替。
于是,我们在清明之时又回到海边,回到一处庭院里,回到一亩田园中,回到默默不语的卧龙村,回到零落陌生的亲人之间。
这一次,我深切感知到了一个村庄的衰老,如父亲一般,在一夜之间就青春不再。卧龙村仿如留守在大海边的一个古稀老人,时间在它身上碾下或深如鸿沟或浅如泊水的印记。伫立海边,脚踏松软却坚实的海岸,悬浮的心瞬间嵌入地心,安稳妥帖。
四月清明,坟头的草刚刚生出芽,只等着一场雨过后,再笼盖这一处人间隐痛。父亲双手紧握着一把平头铁锹,细致认真地将坟堆两旁的枯草铲去,再将洁净新鲜的泥土顺堆拢起。
不用转身,我已看见父亲眼里滚出的泪水,折射着烁烁阳光。双腿跪地,额头深深地触摸着一拢青草、一抔黄土,苍苍白发被风撩动吹乱。山的后面,就是经久千年未改初衷的大海,就是梦中无数次呼唤万千游子的大海。父亲的每一次跪拜,无不是一个背井离乡的儿女对故乡山水的朝圣,是一个思念成疾的游子对根脉血缘的辨认。
父亲很瘦,但腰板直溜。我的眼前浮现出大海上直耸的一叶孤帆。而我,追赶着海浪的脚印长大,如今又何尝不是行走异乡的独舟。寒来暑往,冷暖交替,不过是为激起一朵岁月的浪花积攒力量。生命的本真就是历经风吹雨打不忘江湖河海的奔走,用无数次的离开、归来,失去、拥有为自己的灵魂锻造一处安身之所,山高路远,通体相连。
香火袅袅,自需清酒一杯。茫茫海上、人间清明,寻祖认亲即是千里奔赴的理由。甚幸,我是海的女儿,此生得以端起这杯色泽碧绿的酒。祭天祭地,祭春月海风,祭雪落原野,祭祖先亦祭后辈,祭人间也祭光阴。
岁月流转,见证根脉传承。酒香醇厚,每一杯都足以陶醉天地山川。四目对视,我与父亲双手举杯,将一汪海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