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卖了一晌午烤冷面,心里老悬着,永鸣犯愁的样子在眼前晃。下午,早早收了摊儿,备了两万块钱来医院。钱,一半是老太太卖树的,一半是我攒的,也算尽了心。
病房里,病床歪个老头儿!“心梗”坐床上,扳了脚脖子地唠着如何防治脑梗,一个女子站窗口那儿削苹果,一身类似警服的衣裳,样子挺蛮的。“心梗”看见我,说你们老太太换病房了……
想来永鸣怕吵着老太太,换了单间。不料十一号病房竟是三人房!老太太的床靠门口,这会儿没输液,就那么躺着。永鸣呢?
我坐了会儿,随后上安全通道里抽棵烟。开门后,就见永鸣跟一个小伙子对面站着,听见门响,一起扭脸看过来,一脸的愕然,像什么密谋被当众揭穿的样子。
我问永鸣,这是……
永鸣张了张嘴,支吾着说,老顾的儿子,送钱来的……
小伙子退到墙根,低了头,转身下楼,腾腾脚步飞快。
我狐疑着问,你跟老顾借钱?他不是在哈尔滨么?永鸣哦一下,说是,这不让他儿子来送钱嘛。我问借多些。永鸣说五万。我还是想不透,问道你们非亲非故的,他凭啥借给你那多钱?就因为你俩长得像?五万,你咋还?
永鸣说,先救老太太要紧,老顾说了,钱不急,慢慢还。
咋琢磨咋不对劲儿,又说不上来。我盯了永鸣,说这钱到底啥来路?你和老顾不会有啥事吧?
永鸣很快地看我一眼,说看你说的,俩站大岗的能有啥事?老顾人实诚,看我犯难,这才出手救急。
我想了想,又问他,干啥给老太太换病房?还三人间,你咋想的?
永鸣侧了脸,说那个公鸭嗓子太能吧吧了,闹心。
他的音色、语调、语气、语速,较从前有点儿异样,是不是一个人扛的太多,太重,就有些变了?看他鬓角灰白,脸色灰暗,眼珠发苶,没有一点儿精气神。原先他挺灵个人,做事麻利,有主见,好说笑,现在却木呆呆的,活像换了个人,看来老太太这一病,对他打击不小。我叹口气,回去吧,老太太屋里没人,别有啥事。
出了安全通道,护士推了药车过来,我拉了永鸣的手,侧身让了让。永鸣的手微微哆嗦,身子僵着。这当儿,厕所里出来个女的,一手举了吊瓶,一手架个男的,侧侧歪歪撇嘴斜眼,像中风一路的。那女的一愣,隔了推车,声音梦中乍醒似的缥缈:
你……怀恩……
你认错了,我叫马永鸣。永鸣摇摇头说。
那女的觑眼打量着,嘴里喃喃:马——永——鸣?
永鸣摇摇头,正色说道,对,马永鸣。顾怀恩我认识,一起站大岗的,都说我俩像,难怪你认错了。
那女的眼睛眨一下,又问他还好么?
我拽了拽永鸣,示意他别磨叽了。正是饭点儿,那两床患者和家属都不在。两天了,老太太还没醒,靠输液维持着。永鸣坐那儿,胳膊肘拄膝,一手捂了半边脸,整个人抽空了似的缩了一圈,瓷了眼珠,像假的没有一丁点儿生气。
窗外夕阳通红,市声依稀,隐隐还有一丝烧烤的味道,十足的世俗气。病房死寂沉沉,令人上不来气儿。电视没关,声不大,播一台晚会,男的西服革履,女的长裙曳地,高清画面红光亮,一派祥和、幸福、温馨。
我叫声永鸣。他眼珠动一下,我说问大夫没,老太太多咱能醒?
永鸣强笑着,搓了脸,说问了,说还得几天。
看他神色不定,一准撒谎!我清清嗓子,说永鸣,咱得有心理准备,万一老太太醒不来,咋办?要说堆上多些钱,老太太能好,割肉卖血咱也认,可这不是钱的事儿……
永鸣说着捂了脸,长吁一口气,说撑到啥前儿算啥前儿,钱,我再想招儿。
我急了,冷笑道,你还有招儿?老顾那窟窿还不知咋填呢?我心里一动,说早先你也提过一嘴,什么等活儿的当儿,你们一起打扑克,老顾打牌臭,你还老损他,他还能借钱给你?他到底咋样个人?
永鸣别有意味地笑笑,说老顾可够一说的。顿了顿,要说人这辈子,少不了七灾八难的,只是早来比晚来好。老顾呢,二十之前那叫一顺当,就不知道什么叫点儿背。老顾叫顾怀恩,他爹是村支书,那是土皇上,一手遮天,威风八面,在村里横晃,嗷一嗓子谁不哆嗦?然而事忌全盛,顾家生了两儿两女,夭了仨,就剩老顾了。千顷良田一棵苗,老爷子当他是心头肉眼珠子,时常教他些权变心术谋事做人,传以自己世路上的经验,为日后接任村支书打底子。而老顾这不成才的东西,很快令老头绝了念头,随后叫他记住一条,在这世上,心得狠一点儿,才站得住,哪怕装也要装个狠人……老顾一脸的蒙,像个没开化的傻小子,手里调着琴弦。老顾迷两样物件,一是胡琴,一是戏剧,打看了电影版《茶馆》,就迷上了,一遍一遍地看录像,反复揣摩,学他们发音特点,形体动作。老顾心气高,人也傲,还上北京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结果出他意料,落榜了。他不死心,混了几年小剧场,拉大幕扫个地,有盒饭,没工资。就这,还跟老家人说,到了北京吱声。真有来京看病旅游的,一找他,老顾说不巧,在蒙古拍外景呢。后来盒饭都混不上了,老顾要饭的回家,除了一口京腔,还有一身破衣裳。老顾却跟人说回来体验生活的,爹妈怕他再走,就给他定了亲,成个家拴住他。其实老顾也死心了,猫家里拉胡琴解闷儿——这胡琴可要亲命了,人听了没怎么着,驴马猪狗嗷嗷的,好家伙,老热闹了,由此刷新了歇后语,怀恩拉胡琴——六畜兴旺。啥叫烂泥扶不上墙,老顾就他妈一活例子。老顾二十八成亲,女方那边势利,图顾家根基深,吃得开。然而成亲好几年了,媳妇就是不开怀,老顾他爹快愁死了,逼着他俩去医院检查,结果都没毛病。这下老顾他爹更愁了,有毛病不怕,治;没毛病还不开怀,这就坏菜了。都说顾家造孽太多,这一门要绝,不料老顾三十三岁上添一少爷,老顾他爹仰天一叹,天不绝我这一门!谁知乐极生悲,第二天早上心梗猝死,脸色乌青。老爷子发丧没几天,老顾他妈查出肝癌。老顾带着老太太上北京治病,钱花完了,人也没了。原先,老顾除了拉胡琴,事事不问,两袖清风,油瓶倒了绕过去的主儿。爹妈死了,他没咋伤心,人嘛,早死晚死,早晚一死。他就感觉蒙圈,天地茫茫,横极八荒,没着没落的,心里发空,这才明白,没爹没妈,也就没了家。好在他爹早挣下些家业,吃穿不愁,他就在家跟儿子玩泥巴,教顾浥拉胡琴——男孩子该入家谱的,追根溯源,认祖归宗,然东北化外之地,不大讲这个,没个体统,想咋来就咋来。起名时,老顾想起‘渭城朝雨浥轻尘’一句,觉得‘浥’字好,儿子就叫顾浥。老顾见天跟儿子猴在一起,不知他陪儿子,还是儿子陪他。老顾媳妇为人爽利,心气也高,素来向上看的,看不得没囊气的货,说亏你也是个男子汉,成天跟女人孩子打连连,要不趁早做个打算,没的坐吃山空。两口子一盘算,就在镇上开家饭店。开饭店,要应对黑的白的各路人马,要权谋,要机变,要笼络人心,更要见风使舵看人下菜。怀恩便端起老板的范儿,拿腔作势的。可是装着装着就露馅了,面活心软,服务员都能拿住他。没招儿,就雇个大堂经理,老顾媳妇娘家嫂子的小表弟,黑黑的,瘦瘦的,一口好牙,笑起来特爽眼。小表弟眼里有活儿,心里有谱,能压事,会哄人,外圆内方,里里外外没有不夸的,倒把老顾挂起来了。老顾觉着没劲儿,乐不得在家拉胡琴,带孩子。媳妇疼他,雇个保姆照顾一日三餐,是老顾媳妇远房表姐的堂妹,脸上有些小麻子,都叫她小麻团。小麻团正当妙龄,圆脸大眼,看着倒也爽眼,喜兴。顾浥也上学了,老顾养养花,喝点儿酒,拉胡琴,惬意!老顾有时也去饭店坐坐,小表弟忙着看座点烟,说会子话,又去教老顾媳妇做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