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选择自主择业。
那你去哪里?我问他。
我还想回东北。
你老婆孩子怎么办?
一起带过去。那里还有别人需要照顾,我不想走得太远。而且在那里也生活习惯了,我喜欢那地方。不管是在哪里,只要喜欢,就不会逃出来,这话还是你说的,捕逃的那天晚上。
我想起这句话了,是我说的,但我只是说说,那年头,自以为少年老成,对着书本看几句名人名言,就能衍生出很多大道理,但是每一个道理,只是挂在嘴上,哪曾想过付诸行动,若干年后,被人猛地提起,却如醍醐灌顶。
说那句话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天晚上和鲍可聊了很多,甚至提到了自己的梦想。月亮在天上晃着晃着不见了,鲍可紧挨着我坐着,我却连他的脸也看不清楚了。
我们开始聊起那个犯人。中队长通报过,他也才二十一岁,和三排长一样大。个子一米七五,和鲍可一样高。脸上有一道疤,这个中队里谁都没有。仔细想想,中队长有,中队长的后背上有一年出外勤的时候出事故,和犯人搏斗的时候被砍的。他也就是从那件事立功提干。这是中队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大队长给每一届新兵上课的时候都要提一提,据说每次讲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中队长一定不在场。
那个犯人为什么要逃呢?三中队的监狱关的都是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都是有盼头的,犯不着铤而走险。我们就想,他可能是有了女朋友,又跟别人跑了,忍不住要逃出来问个究竟。这是我们讨论了很久,唯一一个值得从监狱跑出来的理由。我们都没有女朋友,三排长有,我们又讨论起三排长的那个细高白净的女朋友,刚在门口的自卫哨那登记,说是来找王泷,三排长就从三排翻窗出来躲进一排去。她挨着屋子找,三排长就从一排后窗翻出来跑到炊事班,又从炊事班的小道蹿进地窖里,地窖里摆着队列一样整齐的萝卜白菜,平时锁着门。三排长的女朋友找不到这里来,竟然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这事闹得中队长吃饭的时候和指导员两个人脸上笑得花一样,说营房太简单了,就这两排矮平房,躲猫猫都得装成萝卜白菜。
我们又想,犯人会不会忽然出现在我们两个身后,手中的刀像切西瓜快速地割断我们的喉咙。想到这里,看看月白风清,还是浑身汗毛直竖。我们就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开始聊起自己心中的女朋友,鲍可喜欢麻利泼辣的,我喜欢温柔典雅的。实际上后来我们都没有如愿,也都过得很幸福,虽然这幸福要仔细想想才觉得幸福。漫漫长夜,我们小声嘀咕得口干舌燥,终于无话可说了。也许我们本就无话可说,说话只是为了打发一阵紧似一阵的困意。
小鱼,要不咱们轮着睡一会儿吧。困意像山一样压住了我。小鱼,你先睡还是我先睡?我用手使劲掐掐额头,还是闭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面前的芦苇已经分得出来高矮胖瘦了。鲍可睁着眼睛,盯着路口,眉眼间挂着一层寒霜。
怎么不喊我?
喊了,睡得猪一样,我只好自己守着了。
我在树上靠着,他穿着棉袄紧靠着我,我们两个人盖着他的大衣,一半在他那儿,一半在我这。我说了,鲍可是个小人,他应该看见我醒了,就迅速把衣服穿好的。可他没有动,直到三排长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一脸鄙夷,张嘴就是一句,王小鱼可真会享受,你都不怕把鲍可冻成冰棍?我当然不能说,排长,我是睡着了,睡着的人不盖厚点儿会冻成冰棍儿的,虽然我特想像个哥们儿一样跟他插科打诨几句,虽然那几句话在我嘴边滚了几滚,我还是老实地说,排长,我错了。
三排长批评了我后,一脸喜色地说,犯人在另一个地方抓到了,可以收队了。鲍可说,就知道跑不掉,他又没插翅膀。三排长说,他犯了罪,就算插翅膀飞了,他也飞不出自己的罪。
他嘴里说着话,皱着眉头,不停地抖着自己的脚腕子。嘴里冒着蒙蒙的白气,四周也都是白气,团团地包围着高低起伏的芦苇。苇塘里响起了缓慢悠长的集合哨,我的心一阵轻松,鼻尖仿佛闻到了食堂蒸腾的饭菜香。
排长,你怎么了?
脚崴了。
那我扶着你吧。
算了,你那么金贵,还是鲍可扶着我吧。唉,让排长也享受一回老百姓的待遇,让人民子弟兵班长背着回去。鲍可,你的头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你别背我了,还是让王小鱼扶着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