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紧急集合号时我们正在器械场,三排长想在退伍的老兵面前露一手,他还是肩头挂红板的实习排长,刚分来不到三个月,急于显摆自己的军事素质。他不怕冷,下身从来不穿棉裤只穿保暖裤,这又脱了棉衣只穿保暖衣,身体就像营房后面的那排杨树一样笔直,腰身却像路边的柳枝一样婀娜,他做了六练习,腹部大回环,绷直踹的腿和腹部绕杠时候的轻盈,让一帮临退伍的老兵一个劲儿地鼓掌。三排长来中队的时候,送过我一本书,世界名著,名字太长我忘了,那本书我翻了几次看不懂就放一边了,几次卫生检查后,忘记书藏哪里了。我觉得谁送我书谁就是我的知己,我就站在下面护杠。他高难度地完成六练习后蹦了下来,我的手一张,没有托住他的腰,却有拍马屁的嫌疑。老兵们就喊,秀才来一个。我在驻地的报纸上发过一首诗,从那以后,上至大队长下来检查,下到同年兵,都喊我秀才。新兵不敢喊,只敢尊敬地叫我王老兵或者王班长,中队长指导员在会上喜滋滋地表扬我,他们就一个劲儿地鼓掌,老兵边鼓掌边嘻哈。鼓掌是练习过的,两手的指头弯曲手心内凹,然后使劲连击,声音很响亮。老兵喊了来一个后我还没动心,新兵响亮的掌声我就起了热血,我就去解扣子。
鲍可抢先一步站到了单杠下面,一群新兵就喊,鲍班长加油。他更动情,直接脱光了上衣,露出疙疙瘩瘩的肌肉,还朝上面拍了拍。我记得很清楚,他的后背和我一样,晒得黝黑,肩胛骨凸起的地方平整光滑,没有翅膀。
鲍可的器械在中队是数一数二的,也只有他能跟三排长比一比了。我们都拭目以待这精彩的对决,甚至决定了要起哄挑起单杠七练习的比拼。短促尖细的紧急集合号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我们还以为中队长又要搞演练,在中队的这两年,这样莫名其妙的演练已经很多次了,每次都有不同的模拟任务,我们明知道每次都不是真的,却一次也没有敢当成假的。
集合后,中队长的黑脸一改平时的紧绷,配着比平时低了八度的嗓门,竟然生出几分亲切。他给了五分钟的准备时间,大家已经知道这次是真出事了。太阳已经回去睡觉了,五分钟的时间,得裹好晚上的衣服,要轻便还要保暖。三排长在这五分钟里消失了一下,等到集合的时候,也是最后一个跑到操场的,一直到登车以后,他用手碰了碰我,我顺着他的手往他口袋里摸了一下,火腿肠瓜子饮料应该都有。中队的宿舍里是不让放这些东西的,离中队最近的小卖部也有五百米,这五分钟的时间,从大门堂而皇之地出去,一定办不到。只有翻墙沿着小路出去然后再快速地翻墙回来才能办得到。翻墙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助跑几步,先右脚蹬墙,左脚顺势再上蹬一下,两手就攀住了墙,胳膊用力一撑,人就翻跳了过去。速度一定要快,因为离小卖部最近的那堵墙,就正对着中队长的窗户,被他逮到了肯定会是一顿猛收拾。就他天天盯着,那时候还不断有人神出鬼没地在墙上来去自如,包括我,也翻过好几次。现在,翻个墙得半个小时爬吧,还得头晕眼花的,唉。
三排长叫王泷,那天晚上我吃了他一根火腿肠一个面包,喝了他半瓶芬达。东北十一月的天气,饮料只有衣服里焐着才能喝,我喝到嘴里的,都是他的体温。五年后,听到他的死讯,当时我没有落下泪,看到一摇一摆的儿子从冰箱里拿出芬达,家里的冰箱经常塞着芬达,我再也忍不住了,躲进卫生间,眼泪哗哗流一脸,还是没有敢哭出声,我怕儿子会进来,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
捕逃的地方离中队有十多里,到地方后天已经黑了。七中队已经在那儿围了一天一夜,我们是来和他们换岗的。逃跑的犯人是三中队看管的监狱跑出来的,三中队离我们有一百多公里,那地方号称遍地不长草,风吹石头跑。不知道那个犯人怎么会从一百多公里外跑到我们这边的大芦苇塘里了,反正是有人看见他在这附近出没了。不会是喜欢苇塘美丽的月夜吧?银白的月色摇着待收割的芦苇,舍不了又很讨厌的芦花一团团地滚到脚边,风再吹一下,它们就柔柔地腻在了身上。
鲍可和我分到了一个哨位,在一棵大树下,对面是一个岔路口。我们躲在树影里,眨都不眨地盯着路口。
还没到半夜呢,你哆嗦啥?你是不是穿得薄啊?他在地上坐了十个仰卧起坐,身子在月光下一起一伏,像一条在水里游泳的鱼。做完后又躲回树影里,紧挨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