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抗战时入伍的老革命,参加过淮海战役。在朝鲜战场上遇到他母亲时,已经在山东莱州老家跟发妻有了一儿一女。响应号召上前线的母亲,那时还是医学院一年级学生。这个身材修长,眉目姣好的青岛姑娘,在炮火纷飞的战场跟山东老乡首长擦出火花。当部队撤过鸭绿江时,医大女生已未婚先孕;首长一踏上祖国大地,第一件事就是去信老家休妻。随即母亲生下了大哥卫东。也许受生活作风问题的影响,父亲没有如别人那样直接晋升,却平调到最艰苦的铁道兵部队。父亲愣是不屈服,跟随施工部队转战南北,打出几场工程攻坚战,直升到师政委位置。所付代价是生活颠沛流离,家庭不能团聚。
母亲生下大哥卫东后,转学到大连念完医学院,留在大连一所军区医院工作,一直做到院长,直到离休。她选择不随军,给人们的说法是对孩子的教育比较好。母亲很少到铁道兵前线阵地去,每年只有父亲回大连作短暂探亲。后来陆续有了姐姐爱东,二哥向东,再到他,旭东,便是这对韩战夫妻最小的孩子。“文革”开始后,父亲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到了寒暑假,他和哥哥们就结伴到父亲转战的铁道建设一线探亲。姐姐爱东嫌那里生活条件苦,跟母亲一样不愿出远门。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大哥卫东已到哈尔滨军工学院当工农兵学员;爱东在沈阳军区文工团拉小提琴,二哥向东则刚入伍,在福建当海军。
他的梦里,常常出现这样的镜头:火车被隧道鲸食着,一吸,一吐,光明是短暂的,黑暗是漫长的。他在硬卧上昏睡,也不知走了多少时日,在鲸鱼最后一次呕吐后,他看到赭红的山地。南疆的土竟是红的,这记忆怪异又深刻。他从柳州火车站下车,由军用吉普接走,一路沿着融江向北开去。山间道上,到处是衣衫式样繁复的少数民族。他跟着警卫班的小张学着辨认壮、苗、侗、瑶、么佬、毛难各族。在北方大雪纷飞的季节里,他吃惊地面对那里遍野的苍绿,还有女人光着的脚丫。
他之所以选择再去一次融安,是之前在那里度过的一个春节留给他太深印象。那年春节,广州军区丁司令到枝柳线建设工地慰问劳军。作为师政委的儿子,他也没见过那样的排场和阵式:一色的军色吉普,绵延数十辆,将这个少数民族地区的小县城碾得尘土飞扬。满山遍野受阅的军人阵仗,山呼海啸的口号声,军号声,锣鼓声,盛装的各少数民族载歌载舞的队伍。用毛竹从县城外十多公里搭起的一个个披红戴绿的凯旋门下,鞭炮声不绝于耳。庆功宴摆在县委大院里,从大礼堂一直摆到院子里。融安闻名的特产金橘在餐桌中央堆成小金山。酒席上,军人们勾肩搭背,狂吃海喝。丁司令在他父亲等的陪伴下,一桌桌敬酒过来。丁司令慰劳战士们的是真正的茅台;他也是第一次喝到真正的茅台。酒席上,有人狂笑,有人悲号,看在他这个少年眼里,怪异又滑稽。他像鱼一样游在亢奋的人海里,不舍得停下。直吃到实在憋不住,才离席去找厕所。
从临时搭建的厕所里捂着鼻子跑出来,天色有些暗下来,他循着轰闹声寻去,却转错方向,闯到在县委后院临时搭盖的厨灶间。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小梅。
十四岁的李小梅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两只圆大的眼睛特别突出。她穿着桃红的灯心绒套衫,上面还圈着浅黄花边,有一点短小。手臂上戴着两个深蓝的小袖套,扎着两只翘翘的羊角辫,半旧的咖啡色裤子有点短了,脚上是一双半旧的黑灯心绒布鞋。她从厨灶间门口伸出头去,向院内偷偷张望,表情好奇而又小心翼翼。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他从她身后一吼,想要吓她。她转过头来,瞬间,他感到了自己身体奇妙的变化。这变化来得非常突然,将自己吓着了,下意识地用手挡向下腹。但这感觉又令他兴奋,身子都有点抖。你到底是谁?干什么的?他的声音软下来,带上了温情。后来小梅说,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清脆正统的普通话,温存地从一个瘦削文静的少年口中说出。
我是李红梅,她退进厨间。隔帘后面有剁菜的声音,有人声在说唱喊笑。灯直射下来,她搓着手。她整个脸盘眉眼跟年画上常见的漂亮女娃很像,只是她的皮肤带一种浅淡的棕色,在灯下泛出淡淡的光亮。他盯牢她看。这里见到的女孩多半青瘦黑黄,这是个异类。
还李铁梅呢!他笑起来,他看到她圆润的脸在灯下一晃,就发出微光,他生出想去捏一把那脸蛋的冲动,但忍住了。心“别别”跳着,为自己怎么会这样?流氓?她说,不是,是红梅,大家叫我小梅。小梅,你好!他伸出了手,她的手在胸前捏紧了,不敢动。我是王旭东。晓得的,你是王政委的小儿子。她的口音里有很重的南音,不像本地人的口音,让他听得新奇。嗯?他微皱眉头,发出很重的鼻音。大家都知道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