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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疾

时间:2024-09-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王安林  阅读:

  我将两片小药片放在他手心。他将药片紧紧地攥着又闭上了那条刚刚睁开的缝儿。“吃吧”,我说。我将他的手抬起来。但他却不肯松开。我发现自己不是在与大哥较劲,而是在与一只手较劲。我想我如何才能让这只手松开,让这只手主动将药片送进嘴里面。我和大哥中间隔着一只手。那只手不是大哥的,也不是我的。手是现实存在的,而我与大哥分别属于不同的时间。大哥还是如此年轻,比年轻人还年轻。他坐在一盏灯下复习。那个夏天他几乎都坐在那盏灯下,他必须得考上大学。父亲走了,母亲早就走了。所以他没有第二条路好走。那盏灯在父亲生前校园里面的一间寝室里面。那间寝室在一座山的半腰。外面一片漆黑,大哥抬起头对床上的我说,去给我买碗馄饨吧。寝室到馄饨店有一大段路,这中间是一些零零落落的农舍,没有路灯,有的是农户养的看家狗。那条狗很凶,我对大哥说。大哥告诉我,如果它追出来,你就蹲下,它就不敢追了。那个夏天的晚上,我拿上带盖的搪瓷罐为大哥买过许多次馄饨。在路上,我会偷偷地吃上一两个,最多不能超过三个,否则大哥就会发现。但有一次我吃着吃着发现超过了一半。看着罐子里面所剩不多的馄饨,我知道已经无法交代,于是我索性将所有的馄饨都吃了。我将空空的搪瓷罐扔在了一家农舍的屋后,我还躺在路上打了个滚,让膝盖沾上点儿泥土。我甚至拿一根树枝在腿肚子上划了几道划痕。那个晚上,我狼狈地出现在大哥面前,向他叙述自己被那条狗追赶的过程。我说我蹲下了,但那条狗还向我扑过来。我抱着的罐子掉在了地上。“馄饨全撒了。”大哥应该是记不起这件事了。然而追赶我的那条狗此刻显得无比真实。

  我猛睁开眼,发现床上的大哥不见了。

  大概是凌晨两点。我想起护士的叮嘱,吓得连忙坐起来。年轻人睡得很香,他的父亲也睡着了,我终于第一次看到他闭上了眼睛,那张脸没有了睁着的眼睛让人不习惯。大哥的床上只剩一条白色的被子。被子甚至都没有掀开的痕迹,床两边的护栏也没有放下,我听到卫生间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

  卫生间的门是关着的,里面露出一道光。我过去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大哥站在洗漱盆前面盯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他的手上拿了一条毛巾,哆哆嗦嗦地拿着那块毛巾擦着镜子。我想,他是在给镜子里面的那个人洗脸吗?你怎么一个人起来了,说过让你有事叫我。他看到我,像是做错了事般放下毛巾。

  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就是拿着这条毛巾给大哥擦洗身子。我是第一次那么全面地观察大哥的身体。我看到大哥左边胸脯上的伤口,那是有了几十年历史的伤口。我在想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将刀插进大哥的身体。现在那个地方像是一块过度种植后的土地,土壤完全硬化。毛巾擦上去像是在擦一块铁块。我偷偷地敲了敲那块铁块,听到里面发出一种回声。当年那个女人被判了十年的有期徒刑。我并不想探究大哥与那个女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我想寻找那个新的伤口,大哥在手术室里面的时间长达五个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面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但我不好直接问他。他一直不愿意与我说手术室里面的事情。但我怎么也找不到,我说的是那个手术后的伤口。我一直奇怪这种先进的手术是如何进行的?我听到那个金主任与大哥在探讨手术后可能的结果。他们如此坦率。他们在思考堵塞与扩散,根除与转移。大哥想起许多年前,那些痛苦的表情里面对他寄予的期望。现在这些表情不知转移到了谁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大哥可能就是在对着镜子寻找自己身上的伤口。他是个医生。他有权利这么做。尽管他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十多年,但他一直没有停止对人的身体的思考,从大脑到肢体,从血脉到经络,从气血到细胞。不管是那个为他医院开业写对联的市长,还是给他送过黄鱼、梭子蟹的渔民。现在只要让他瞧一眼,他就知道他们身体上某个地方产生了堵塞,哪个地方又发生了疏漏。

  我让他回到床上去。我告诉他现在是凌晨,医院的大门还没开。他盯着我说:“哪家医院的大门?”

  大哥将自己的身体弓起来。他似乎是想避开那面镜子,回到什么地方。他自己转过身走了几步,在卫生间门口,他突然说:“不是这个地方,不是这个医院。”我想过去扶他。他甩开我的手,然后盯着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竟然自己走出去,爬上床,躺到白色的被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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