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动过一次刀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复发。医疗费我是能够支付的,但大哥他总得露个脸。”
我看到大哥从被子下面露出脸。他转了转脸。他一定认为自己不是那个大哥,也许是那个父亲。那个父亲动过一次刀了,因为什么动刀呢?大哥是动过一次刀的。那个女人将刀插入他的胸部,那时他才四十多岁。女人说他骗了她。那次他差点就死了。大哥想不起自己骗过什么。年轻人的大哥反倒是被那个女人骗了个一干二净。那次大哥从手术室出来时说,《黄帝内经》说的真好,天人合一,果然是真的。他说当时他的身体升起来,轻飘飘的,有个白胡子老人在高处对他说,回去吧,你还得办一家医院。他果然就办起了医院,一个很小很小的医院,租的是一家废弃了的仓库。白胡子老人说,你得好好为人看病。他就待在那个仓库里面好好为人看病。有个香港来的老人,从三十岁开始腰椎就不行了,不要说干活儿,就是打个喷嚏,都得卧床。老人几乎看遍了香港所有的医院。然后,去北京去上海,最后才到了大哥的医院。大哥让他不仅可以痛痛快快地打喷嚏,还可以满世界地旅游观光。
大哥想起那些时候,病人挤满了他的小医院,他们乘飞机乘火车从全国各地过来。有一次他乘坐救护车去上海开会,司机告诉他,后面有一辆轿车一直跟随着。在快到会场时他们终于被那辆轿车追上。车上的人说是因为看到救护车上印的医院的名称才追上来的。他的医院虽然小但名气越来越大,很多地方官员都成了他的病人。那些官员认为他的医院太小了,确实是太小了,他们开来的车都没地儿停。不只是官员这么认为,老百姓们也这么认为,他们从天南海北赶来,却因为病房紧张住不上医院。官员们顺应民意,召集财政、土地、城建、卫生等有关部门开会。于是,就有了他后面那个庞大的医院。那个医院太大了,有一次我带朋友去找大哥看病,走进医院首先就是一个庞大的花园,花园两边才是停车场。花园中间有一个古人巨大的雕像,不知道是华佗还是扁鹊。走进门厅,看到市长写的一副对联。在医院里面转了老半天才找到大哥的办公室。病人还是很多,但与医院的面积比起来,那些病人就像撒在沙漠里的一把芝麻。我更喜欢大哥开始坐诊时的那个小医院。他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面与病人说脉象,说沉浮虚实。我一直记得大哥偶尔会说“滑”或者说“涩”。尽管我什么也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大哥与市长坐在会客室里面,办公室主任为市长泡好茶就退了出去。这不像是在医院,市长也不像是来看病的。只是市长的胳膊突然变得没有力量,并且一日比一日细小。市长脸上布满了忧虑。大哥说市长的颈椎错位压迫了神经血管。大哥说时脸上也布满了忧虑。医院太大了,银行的贷款一直压在他的心上。两个忧虑的人坐在一起,脸上却都带着微笑。大哥给市长加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我已经记不得准确的时间,也没有完整的睡眠。我总是时刻担心着大哥。他已经能够下床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护士反复警告我,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下床,也就是说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就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不,比婴儿更加危险。任何一个失重都可能导致生命危险。”护士说,“我们的手术让他的肝脏脱离了危险,但帕金森仍然是最危险的敌人。”护士走时都会反复检查病床两边的护栏是不是竖起来,是不是加上了保险扣。
我知道,我的任务比年轻人更加艰巨。刚刚护士在检查年轻人父亲的身体时将中间的布帘拉了起来,这样就隔开了我们的目光。护士在布帘那边说:“你应该刮胡子了。”在我的想象里面,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嘱咐。我看到大哥竟然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只是白天的大哥都是很安分地躺着,他经常是闭着眼睛处于一种冥想之中。年轻人的父亲则总是将身体侧向大哥一边,就算身体是平躺的,头也歪向大哥一边,他瞪着乌黑的眼瞳一刻也不放弃对大哥的注视。我不知道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是不是进行过交流。如果有,那就是医生与病人的交流。
早餐,大哥对包子没有任何兴趣。他的吞咽产生了困难。在他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小米汤后,我紧接着又要他服用第二波药片。那是两粒粉红色的药片,与前面他已经服用的黄色药片有着明显的区别。但他将嘴巴闭得紧紧的。当我劝导他时,他将双眼也闭上了。他将声音压在喉咙里面但我仍然知道,他在指责我让他服用的饭前药让他对食物产生了厌恶。“所有的药物都是敌人。”他没有睁开眼,但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愤怒,“他们就是个骗子。”大哥的声音没有那么清晰,好像是故意不说清楚,“它们以治病的名义,破坏了我的胃,消灭了我的食欲。如果没有了对食物的欲望,还有什么意思。”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西药甚至指的就是他现在服用的那些药。我说,有病吃药天经地义,你以前当院长时不也是每天与你的病人这么说,他们从来没有提出过异议。“有正虚而邪实者,有邪实而正虚者……”我看到那边年轻人的父亲以乌黑的眼瞳在声援大哥。年轻人显然站在我一边。“我们应该相信科学,在这儿就应该相信医生,他们就是权威。”年轻人觉得他是在与一个医院的院长说话,口气有所缓和,“当然,你当院长时,我们都听你的。”大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儿:“你把药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