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呀呀,带着对家人、对黄军鞋的强烈怨念,商陆飞起一脚,篮球直奔围墙西北角。浓雾笼罩着操场,雾气中伸出一只脚,踩在篮球上。脚套在黑色凉鞋上,阳光打在上面,瓷一样白的脚趾涂上红指甲油。商陆的眼睛慢慢地上移,笔直的小腿,白色的百褶裙,西洋红短袖上衣左右两襟伸出一截,在腹前打了个蝴蝶结,两座高耸的“雪峰”,目光爬上去,又跌落。扑哧一声轻笑,像把火,把商陆的脸整个烧着了。
几乎每天早上,操场上打球的青少年都能听到从拐角传来的“咿——啊——呜”的吊嗓声,那声音伸出线,将一帮愣头青的脖子扯成长颈鹿,呈四十五度角望过去,薄雾散去,女子婀娜多姿的身段一截截显露出来:黄黑相间的蝙蝠衫,黑色踩蹬裤,尖溜溜的高跟皮鞋。颇懂小城掌故的四眼说,女人叫怀夕,剧团四大名旦之一,剧团解体后被一位大酒店老板相中,招去做领班。说到这里,四眼挤了下眼,伸出三个指头,你们都懂的。商陆想象,怀夕领一群穿旗袍的女子陪客人唱歌、跳舞,不由“啧”了声。四眼下巴一抬,喏,吊嗓子给那旮旯看哩。马路对面城南新村,有权有势者集结地。说话间,阳台上踱出一人,手在逗弄笼中鸟,目光远远地抛向操场,一群愣头青一伸舌头一缩脖子,一溜烟儿跑了。
太阳出来了,上课铃响了。
只剩下满操场阳光,女人逆光而立。见女人不收脚,商陆不好去抱篮球。远处传来伙伴肆意的笑声,自己一定成了他们打趣的对象,他的脸火烧火燎。手咋了?竟然是她,问出了这一句。鼻子一酸,心里也酸,他抬头望天。女人尖叫起来,一条蛇昂头向她打量。“水蛇。”商陆倒拎起蛇,绕着圈悠动,蛇骨就酥了,商陆把蛇往远处草窠一扔。“我的妈耶,吓死我了。”女人拍着胸脯,商陆的目光被那只手抓去,肉肉的,还有圆圆的肉窝。书上怎么形容这样的手来着?商陆摸起了后脑勺,“柔荑”?余光瞄到随肉窝一道起伏的两座“雪峰”,他的心荡漾了。怀夕抱起篮球,围着他转了一圈,“哎哟喂,这眼睛生得真好,双眼皮大眼睛,水汪汪的,生在男孩子脸上真是浪费哟。”她把球递过来,商陆忙不迭去接,她手一缩,“都受伤了还打球?没收了。”她扭着水蛇腰走了,走两步,回头向商陆一笑——两颊梨涡若隐若现。啧啧,脸红了。抛下一地碎玉般的笑声。
2
那个名叫怀夕的女人抱走了篮球,也把商陆的心搅乱了。她忽而出现在黑板上,忽而出现在英语磁带中,忽而荡漾在女同学的眼波里。一整天他都没心思学习,也没心思搭理任何人,他对着虚空一直微笑,如同梦游。
放晚学的铃声一响,商陆就抓起书包一路跑回家。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上险象环生。从斜刺里冲出来的莽撞自行车,从树后闪出的学步儿童,拐角处蹒跚而来的拄拐杖老人,他险些与其撞在一起。对不起,他连连鞠躬致歉。看到那只裹着纱布的手,人家都闭上了嘴。
母亲从厨房伸出头,咦,不是在学校吃吗?商陆踢开房门,坐在朝北的窗户下,从书包里往外掏作业,心跳如同擂鼓。他伏在案前,握笔的右手一用力就疼得钻心,左手扶笔,写出来的字鬼画符一样。一阵气闷,起身把窗户全打开,热风灌进来,惹得心头越发燥热。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笔,深呼吸,右手上下抹胸腔,脑海里出现了那只带着肉窝的手,随抹胸的手一道起伏的“雪峰”,心也随之荡漾。
这天晚上,商陆把自己关进小屋,除了这间熟悉的小屋子,他不知道到哪儿安置变得陌生的自己。他的心变得格外的柔软,因这份柔软,又变得格外脆弱,好像他谁也不忍伤害,可是谁都能伤害到他。他快乐得想大笑,又委屈得想哭。他果真哭了,镜中却露出一张咧开的嘴巴,要命的是,他的眼睛亮得像着了火。
以前放晚学,商陆到食堂就餐,和三五个同学到操场消消食,聊聊青春期男孩子喜欢的话题,篮球赛事、同桌的女孩、身边顶风作案的早恋事件,再回到教室上晚自习。在学校上晚自习有学习气氛,把篮球踩在脚下,左滚右滚,笔在手中左转右转,他的大脑就转得快,思路就开。今天,他脚下空了,双脚似乎无处安放。那只球现在待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把球抱走,所为何事?笔越转越快,“啪”的一声掉地上,收神,弯腰去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