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几天,总是有人请巴豆吃饭应酬,吃完了问他怎么样?他也总是摇头,说,吃不出以前的香味儿。到了夏天,巴豆应邀到大连作画,当地的几个画家朋友陪着他到海边一个茶园,进去以后巴豆感觉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坪和草坪深处盛开的花朵,把本来就不大的茶园装饰得姹紫嫣红。其实,巴豆不太喜欢喝茶,但在茶园坐下来就有了喝茶的欲望。隔着他们的茶桌有几个老人在打牌,也不怎么说话,偶尔有笑声。巴豆要的是红茶,几个人坐下来慢慢喝着。阳光在树叶的缝隙中轻轻泻下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风吹来,巴豆觉得从心里头透着温暖。不时有小鸟在他们附近的树枝上停留,即便他们站起来走动也不飞走,好像觉得人就不是欺负它们的。巴豆和几个当地画家朋友聊天,都不说画,说的都是吃。大家都知道巴豆是美食家,于是巴豆就眉飞色舞地给他们讲,我听我父亲讲,我爷爷亲眼见到的事。说在清朝末期,由几十名穿戴齐整的太监们组成的队伍,抬着大小七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浩浩荡荡直奔养心殿而来。进到明殿里,由套上白袖的小太监接过,在东暖阁摆好。平日里菜肴也就是两桌,冬天了就得另加一桌烧炭火锅。此外各种点心、米膳、粥品三桌,外加咸菜一个小桌。食具是绘着龙纹和写着万寿无疆字样的明黄色的瓷器,冬天是银器,下托是盛有热水的瓷罐。每个菜碟或菜碗都有一个银牌,这是为了戒备下毒而设的。一个当地画家朋友插话,有没有太监先尝尝呢?巴豆瞥了他一眼,那叫做尝膳。在这些尝过的东西摆好之后,皇上入座之前,一个小太监得叫一声“打碗盖”!说完,其余的四个小太监才能动手,把每个菜上的银盖取下放到一个大盒子里拿走。于是皇上就开始用膳了……这时,小葱的电话打进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婚礼你打不打算办呀?巴豆说,随你,反正得把那几个叔叔请过来,坐在上席。小葱咯咯笑着,我可不下厨了,请丰泽园的大厨给咱们做,都是你爸爸的徒弟。
这时候,茶园陆陆续续有人进来,纷纷坐在茶园的各个角落,依旧是那么平静,那些趴在树枝上的鸟也没有走,陪着他们,它们也没有叽叽喳喳,很安静。巴豆突然讲不下去了,对当地朋友说,有没有好画能赏赏眼啊。那个插话的画家朋友说,这家茶园有一幅画就很好啊。巴豆不屑,又不好说什么,他心想一家茶园能有什么好画,但还是站起来说,走,咱们去看看。几个人走进茶园里的小楼,迎面看见一幅画,巴豆不由怔住了。当地朋友忙说,就是这张,不知道您知道这个画家吗?画面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坐,背后是一片绿荫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一对玉鸟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夜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巴豆陡地跪下,眼泪扑簌簌地朝下掉。当地几个画家面面相觑,周围的人也都围过来。有人要搀扶他起来,巴豆磕头,没人敢动他了。好久,巴豆才缓缓站起来,眼泪依旧不止。他哽咽地说,这是我救命的师父黄学义的画。他问周边画家朋友,你们去问问,他们茶园怎么能有这幅画。一会儿,一个六旬年纪的老板走过来,问,是找我吗?巴豆恭敬地走上前问,请问,您怎么会有黄学义先生的这幅画?老板说,黄学义是我舅舅,我家遭难,过不下去日子。我舅舅专程到大连给我母亲这幅画,说,如果实在过不下去就卖了它,卖几个钱,就能让你们把日子过下去。我母亲舍不得卖,就留到现在。巴豆点点头,问,这几年就没人买这幅画吗?老板笑了,买的人太多了,都是高价,我不能卖,这就是我舅舅给我的生命。
巴豆鞠躬,跟几个当地画家朋友转身要走,老板赶过来拦住问,请问您是哪位?巴豆摆摆手,你舅舅给你母亲画这幅画时,我在旁边铺纸研墨。黄学义是我师父,我的画是跟他学的,做人是他教我的,做饭是他给我指点的。我父亲死得早,他就是我亲爹!老板闻听愣住了,抓住了巴豆的手。巴豆颤巍巍地说,我师父为画好这幅画,画了三稿。最后让我把前两稿撕了,我舍不得,他过去几把就撕得粉粹,对我说,要给就给我妹妹最好的。
巴豆和当地朋友走出茶园,站在海滩上久久不说话。
此时,海面似银,月光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