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浓雾犹如一团又一团的裹尸布,把这栋房子绑得密不透风。雾越来越浓,以至于房子随时可能垮下来。我很快从床上折叠起来,左手却不小心碰到了墙壁。一些水珠沾在手指上,黏糊糊的。于是我又碰了碰墙壁,水珠在指头上越积越多,我来回地触碰墙壁,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时无法分辨墙壁本来就是湿的,还是在我的触碰之下才变湿。在这样的天气里,墙壁是如此敏感。
这说明事情的发生很可能是在三月。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些细微的记忆却阴差阳错地被触觉保留下来,你可能会不以为然,或是惊讶,当时的天气确实格外阴郁,如果我继续躺在床上,就可以把那一个梦做完,K,她会从那座亭子上走下来,告诉我她的真实想法。然而,妈妈——你的曾祖母——已经叫了我很多次了,如果再不出现,她走进来时可能会随手操起那把刚切完芹菜的刀,而芹菜的味道一直以来是十分令人讨厌的。事情就在那时发生了。
我穿好衣服,下巴忽然有些不舒服,于是用手来回摩擦,开始时力道很轻,然后才敢一点一点加大,忽然“嘣”的一声,我的下巴就这样被摘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K,我可能不会如此在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当我不再感到惊吓,开始打量起手中的下巴:从内部观看,它的结构十分精密,齿轮与齿轮间构成的图案细密如蝶翼上的花纹。我想了想,又将它重新装了回去。
走出房门时照了照镜子,觉得下巴有些不够协调。重新摘了下来,调整过后终于好看了一些,然而有些松动,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也许不小心弄丢了一个零件,如果按原来的样子,看上去就真的很丑。我还是选择好看一点,尽管其实并不能好看到什么地步。
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只能心怀不轨地吃着早餐,每咬一口面包都需要小心翼翼,如果用力过度,下巴就可能在妈妈面前掉下来。轻轻咬下一口面包,用两边的牙齿一点一点把面包嚼碎,然后才能在合适的力度下往下咽。当我们用这样谨慎的方式来对待面包时,面包就不再是面包,而被赋予了一种危险结构。尽管这一切我都做得不留破绽,妈妈还是发现了一些异常。你看她的表情是如此严肃,面孔如同一汪积满落叶的湖泊。如果仔细打量,便能发现一丝丝若隐若现的忧虑。于是我讲了一个笑话,她依然不动声色,只是若无其事地吃着早餐,而动作似乎比过去更为缓慢了。等我告诉她我要出门,她才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那天清晨我所经历的事情,时隔多年,一些细节可能发生错位,但我会尽可能补叙完整。记得我又照了照镜子,下巴松动得不再那么厉害了,可能是一些面包屑在不觉中填补了细微缝隙。如果我足够谨慎,就有不让下巴掉落下来的自信,这意味着每走一步都需要丈量好距离,在恰到好处的跨度之内,我的身体与四肢便能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漂浮的状态,使得脚下的整座城市都有些虚晃不定。
我可以确认自己的步伐并没有流露出破绽,却依然感受到行人投射而来的目光。那些目光犹如一只只细小的蚂蚁,可以穿透衣服的空隙,在皮肤上来回爬动。我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忽然与一名迎面而来的少女撞在一起。紧接着是一块金属与地面的碰撞声,清脆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撕裂感,使我一时感到手足无措。片刻之后,我才发现我的下巴还在自己脸上,并没有掉落下来,而那名少女却俯身拾起她的下巴,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起身急欲离去。那一刻,我所见到的是一张缺乏下巴的脸,一名没有下巴的美丽少女。
这一幕的发生将周围的行人聚拢在一起,一名大妈做出惊惧的表情,而另外几人哈哈大笑,还有一些人只是默不作声地观看。我松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背靠在角落处的一面墙壁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些表情,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一层缺乏质感的表情如薄雾覆盖住了他们真实的恐惧,而他们的下巴,如同那位女孩,是随时随地可以摘下来。
当阳光均匀地铺落于地面,往来的人群踩在上面时都胆战心惊。我买了一包烟,店铺里的大伯找零钱时手臂微微发抖,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几枚硬币放入我手心。当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去生活,这座城市的运行在忽然之间都慢了下来。暂时没有人愿意接受这样的变化,然而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的下巴会被重新定义。排列整饬的楼屋沐浴在明媚的日色里,墙壁还是湿漉漉的,我点燃一支烟,提心吊胆地融入人群……
最初那几天的气氛是最为压抑的,老师为了避免自己的下巴掉下来,讲课速度放慢了许多,本就无聊的课堂变得更为令人昏昏欲睡。没有人敢在教室里肆意走动,连说话也只能轻声细语,每一个人都变得戒慎恐惧。而C,我的一名同班的女同学,就是因为一不小心使下巴掉了下来而引起全班人的嘲笑。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惊吓使C 在一段时间之内都不敢来上课。
“每天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摘下自己的下巴。”K 抿嘴一笑,叫我凑过身子,小声说道。这就是她要告诉我的秘密。
“我倒是挺想瞧瞧你没有下巴时的样子。”我笑了笑。
“别提了,挺丑的,真的丑。”
“那我更想看了。”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了?你看过最近的刊物吗?”
从那时起,人们发现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下巴,于是,与下巴有关的一系列产业也由此兴起了。孩子需要佩戴新生产出来的下巴,各式各样的下巴在商场里出售。一些下巴长得并不好看的人,比如双下巴、歪下巴,都有了新的替换选择。暂时没有较为满意的科学解释出现,而一些生物学与人类学的学者尝试着用异变理论来做出解释。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一种新的声音就在那时出现了,这种观点认为下巴脱落是人类的一次进化,下巴冗赘无用的性质使我们完全可以摆脱它。
这种观点刚一出现,就因其偏激与前卫而受到各式各样的批评与抨击,少数支持者一时孤立无援,而它的时髦性却暗含着丰满的荷尔蒙能量。从最初行为艺术家的表演引起文艺青年的追捧,到逐渐在大学与中学掀起一场风尚,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当众摘下自己的下巴,成为一种特殊的身份标识。在我的记忆中,这引起了校方的严厉遏制,许多中学老师为此头疼不已,这种不伦不类的行为严重损害了校纪与学风。当时,若是有学生当众摘下自己的下巴,一经发现便可能受到严重警告处分,并在全校会议上公开通报批评。与此同时,官方也禁止了网上所有的无下巴言论与视频的传播,“下巴”一词一时成为挑动保守势力脆弱神经的敏感词汇。
这些现象终究是欲盖弥彰,愈演愈烈,学术界逐渐做出了与之相关的研究与回应。一些青年学者开始展望,认为摘装下巴是大势所趋,最终将被人类慢慢接受。罗伯特·凯恩,一名美国的新马克思主义者,在五月发表了一篇标志性论文:《身体的革命——关于下巴与观念的诸种结构》,这篇文章梳理了人类的观念史,并借助福柯、德里达等人的解构理论,以女权主义与同性恋平权为经验,认为人类终将如同中国人抛弃“裹脚”的陋习一样摆脱下巴束缚。文章逻辑缜密,论述详尽,指责“伪下巴”的弊病可谓见血封喉,难怪它一经发表便在学界引起轩然大波,并不断被不同刊物与网站转载,招致无数推崇与批评,同时也演绎出各种通俗版本。
有了这些理论武器的支持,一场革命就此悄然展开。最先引起剧烈反应的是工农阶层,繁重的体力劳动自然让他们毫无疑问地愿意摆脱下巴的束缚。而中产阶级成为抵抗势力的中坚力量,出于审美的需求,他们始终不愿在他人面前摘下自己的下巴,即便为此忍受繁琐的饮食与生活方式也不愿自甘堕落而牺牲自己的教养与品味。
我是在高考前夕读到那篇文章的,它由一位我当时所崇敬的学者译成中文。当时,K 眉飞色舞地将刊物拿到我面前,期待着我马上将文章读完。我沉默了很久,觉得有些难过。
“怎么样?是不是很受震动呀?我们处在最好的时代。”
“我挺想看看你摘下下巴的样子。”我笑了笑。
“等一考完试我就摘,现在嘛,还有点不敢。哈哈。”
“我现在就想看。我又不怕你丑的样子。”
“别急呀。两天后有一次游行,当时会有很多人,你也来吧。”
“ 哦。”我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感觉到我可能会失去K。一直以来,我都对一些事情的发生缺乏即时的敏感性,我习惯了活在旧的世界里。大学时,我的专业是古典文学,而K 选了社会学,同时致力于无下巴运动。
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我去她的学校找她,总是发现她与一群男生围聚在一起。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热情洋溢的争执,直到讨论结束,她疲倦的脸上通常还带有未曾消耗完的兴奋。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她说。
“嗯,好的。”路灯下,她的身影有些飘忽不定。她早已把下巴摘掉了,而且并不难看。
“ 下周在城南有一次游行,明天我们需要一篇文章,还是你来写吧。”在餐厅时,她依然乐此不疲地谈论这件事。
“嗯,好。”我点了点头,爽快地答应。我们分开是在五个月后、替她写那些文章时。记得我感到格外厌倦,而她可能也对我的保守已逐渐失去了信心。出于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联系对方,直到有一天她主动打电话给我。
那时我才知道不久前她因为一时不慎而被官方拘留,而唯独我从未曾去探望过她。我问过她的情况,她的口气很冷静。我的回答也没有过多的犹豫。然而,挂完电话后,我摘下了自己的下巴。
当无下巴派的声势愈发浩大,一些美学理论提出了新的审美可能。如果所有的脸都不再拥有下巴,我们终将适应这样的视觉变化。没有下巴并不一定是丑,就如同有下巴并非一定意味着美,过去的审美范式只是一种历史性建构,而这种范式终究会被另一种可能趋向所取代。这场漫长的争论一直持续,直到无下巴派逐渐稳居上风。
与这种争论同时涌现的是一批无下巴派的艺术作品。如《阆苑幽梦》,第一部由摘下下巴的演员主演的电影,五年后才得以公映。据当时报道,这部电影在影院放映过程中便引发了无数在场观众的相互殴打与谩骂,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围绕它的争论一直占据头条新闻和热搜榜单的前几位。除此之外,绘画、雕塑、文学等艺术形式对无下巴者的表现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尽管阻力重重,这种攻城掠地的趋势一直以来有增无减。
之后的事情就容易多了,二十年后,美国选出了第一位无下巴派总统,这一里程碑式的事件具有十分可观的影响,许多国家的元首都慢慢由无下巴派代替。当老一代逐渐失去话语权,无下巴派的势力也就愈发长驱直入。在某些国家,初等教育的教材已然改版,将留念下巴的人斥之为反动势力与小资情调。如今,人们从来不会带着下巴出门,“下巴”这一个词,已经带有一些陈迹的意味了。
我们很少再使用这个词,甚至忘了这个词。然而,这些事情的发生,只是在百年之内。人类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其实是有下巴的,而正是他们创造了极为辉煌的文明。我说得太多了,也许你觉得惊讶,或不以为然。然而,如果一个人有下巴,并不意味着他是愚昧与落后的。这一场革命耗费了太多的心血,也是一种历史性进步。但对于过去,我们还是带着温情与敬意去理解罢。尽管你可能不能同意我的观点,但正如我所希望的,只要你愿自己去用心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