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其他,小说,承担或者说承载得要更多。
近年来,薛玉玉在小说写作上呈现出了特有的禀赋,成为新生代小说写作中的一股清流。个色鲜明、跃然纸上的人物及其有关的人性和人生,在其笔下,清晰、鲜活,有亮色,有暖度,给人以共情,发人以沉思。
薛玉玉的小说,无论是语言还是技巧,表现高超,看起来平实、简单,没有过多地去抒怀感慨,也没有刻意地去曲高和寡,但无招胜有招,忧而不伤,伤而不悲的本真表达,也正彰显了作者功力。
老道洗练的文字,简单丰盈的叙事,不愠不火的铺陈,熨帖、精准、自然、深刻,富有张力的呈现与空间感,是薛玉玉小说的特质之一,也是严肃文学所应有的特质,难能可贵。
小说的理想很简单。薛玉玉的小说写作,值得品鉴与借鉴。
——编者
张 牦 牛
■ 薛玉玉
在我的老家宁夏南部山区,八九十年代的男孩子们,都喜欢耍一种叫“牦牛”的玩具。那是一种周身溜滑的的木制玩具,有小孩子拳头大小,顶端镶有一粒钢珠。玩的时候,用一根软鞭子一圈圈缠绕,直缠到鞭子的手柄处,然后将鞭子和“牦牛”一同快速甩开去。不管是顺时针甩,还是逆时针甩,“牦牛”都会在巨大的惯性下迅速旋转起来。鞭子一下下抽打,“牦牛”一回回起死回生,转着,转着,不知疲倦。是的,只要它的主人不会丢下鞭子,只要还有一个对手在场,它就得一直转下去。
我的邻居张牦牛,其实有一个很吉庆的大名——张福贵。这是我读到初中时才知道的。从我记事起,村里人,不管老少,都是喊他张牦牛。他的大女儿张海霞和我同班。有一回开学报道,我们是一起去的,走到半道上,她说要去撒尿,便将户口本和暑假作业都塞给我。我好奇张海霞爸爸名字里的“牦牛”到底是哪两个字,遂打开用红白条塑料袋紧紧缠着的户口本,这才知道,原来人家的爸爸有个绝对体面的大名呢。
张海霞姊妹五个,她妈一口气生到老六,才得了儿子。可能是频繁怀孕和生产的原因,张婶子似乎一直都是蓬头垢面的样子,面颊和眼窝皱在一起,上嘴皮常年都裂着密密的口子和死皮,泛着让人怜惜的土色。现在想来,她那个时候也就四十来岁,怀里还奶着她最小的娃娃拴狗,可俨然一副老妇人的模样了。
张牦牛终于有儿子了,高兴是高兴了,可填饱肚子是摆在眼跟前的大难题。每家的土地就那么几块,是定量的。他家和我家,都只有一个人的地,四亩旱地,一亩水地。记忆里那时候的天总是旱着的,粮食几乎年年歉收。我们家三个孩子,都还吃不饱,汤面条里常年得和着洋芋,馍馍一直都是用糜子面荞麦面等各种秋粮面杂在一起做成的贴饼子。可想而知,牦牛爸家多出的几张嘴要如何填的饱呢。(我们这里称呼叔伯辈儿,都是某某爸。)
张婶子的背上和怀里,一直都有流着清鼻涕哭喊着要奶吃的娃娃。有时候是背上的和怀里的同时哭,有时候是一个哭着,一个歪着头睡着。这样的张婶子,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地里的。不管是种是收,都是牦牛爸一个人在地里忙碌着。种上春麦种胡麻,收了谷子拔荞麦,一年到头也不得闲。
我们两家,是院墙连着院墙的,不管是吃中午饭还是吃晚饭,大家都习惯蹲在院墙外的墙根下吃。娃娃们头扎在一起狼吞虎咽,还要看谁是第一个吃完的。我爸和牦牛爸会将吃干净的碗筷顺势放在脚跟前,等着自家娃娃收回去,他们要赶紧卷上一支旱烟,解解乏。牦牛爸的烟卷通常会细一些,可他抽的时间却是比我爸的要长一些。他们并排蹲着闭眼抽旱烟的神情,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牦牛爸每一口都吸得很轻,烟头的火光刚一闪,就又暗下去了。他的下嘴唇稍稍往前伸着,显出一种地包天的架势,那小小的一团烟雾就在牦牛爸的口鼻间慢慢蠕动着,不会轻易散去;而旱烟卷就轻轻衔在他的嘴角上,看着像是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样子,可我却从未见过它真的掉下来过,一次也没有。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技术,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我爸就做不到。我爸似乎是没有那样的耐心,用很长的时间来品尝一支旱烟棒的味道。他会一口气嘬美美一大口,完全不同于牦牛爸蜻蜓点水式的珍惜劲儿。嘬那么大一口,又急匆匆地用力全部呼出来。我一度认为,和牦牛爸比起来,我爸根本就不会抽旱烟,倒更像是走个过场。
说起旱烟,我外爷是十里八乡的种植高手。外爷种出的旱烟,烟叶子又肥又大,看起来毛茸茸,圆嘟嘟,像可爱的胖娃娃脸蛋子。外爷几乎从不用去赶集摆摊来兜售他的旱烟,人们都是寻到家里去买。说是买,其实很多都是赊账的,往往是一年的庄稼都收齐整了,才会去还各种生活欠账。家里每回去了还账的,临走时外爷又会再塞上一小把干旱烟,装进他们随身携带着的布烟袋子里。对于那些家庭尤其困难,人又老实可怜的,外爷会让外奶奶给装满满一烟袋子,这其中就有牦牛爸。
牦牛爸是真的老实,旁人拿了外爷多给的旱烟,都会忙不迭一脸堆笑,嘴里说着大同小异的感谢话,无非是,哎呀老爸,这又把你老人家便宜占上了;或者是,我的好老爸哎,你老汉就是个菩萨肠子莫。可牦牛爸不,他只会勾着头不断搓手,待我外奶奶将鼓鼓囊囊一烟袋子干旱烟塞给他时,牦牛爸会立马转身就走,一句话也不吭。我的外爷和外奶奶从不会因牦牛爸连一句感谢话也不会说而介意,反而是每回给我爸装旱烟的时候又多加几把,并叮嘱跑腿的我,一定要把话带到,带给我妈。外奶奶是这样说,别忘了,给你隔壁子张牦牛给上几把。别当着他面给了,就偷偷给张牦牛的女人,让灌到她男人旱烟袋子里就行了。
就是这样老实的牦牛爸,也还一直抽空做着小生意的,这是多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牦牛爸做生意时一样是不爱说话,可他有头脑,又肯摊时间。往往旁人午睡的时候,他都在侍弄门口的几分菜地,锄草、捉虫、搭架子,等等。就那样巴掌大的几分菜地,他能一直待在里面,弯着腰一棵一棵侍奉。正如老百姓说的,人日弄人呢,地不日弄人。牦牛爸的菜个个鲜嫩,好看,不光是个头比别人的大,似乎还自带着健康饱满的喜人光泽。
农民人家,谁家门口还能没点菜地呢,随便撒点菜种,都够自家吃了,所以销路上,还得动动脑筋的。牦牛爸很聪明,他专挑镇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机关单位蹲点。菜都是趁着露水采摘下来的,黄瓜头顶的干花儿都还带着,西红柿辣子的把儿没一个是缺的不说,每个把儿顶头上都渗着新鲜的汁水,那汁水亮晶晶的,惹人爱。牦牛爸赶在各单位上班前,已经推着他的“老飞鸽”自行车赶了二十里的山路。他不会像其他做买卖的那样,恨不得贴到人家单位的大铁门上,牦牛爸从不会撵到跟前去。他将自己的菜筐子远远摆着,呈一定的角度斜在马路牙子上。筐子里的菜是那样整齐又新鲜,泛着毛茸茸的露水。路过的人会一下就被吸引过来,同时发出各种惊叹,哎呀哎呀,这菜真是好;多好的菜啊,多少钱一斤?给我来一点。因为买主们都急着上班,牦牛爸的手脚是很快的,黄瓜几毛,西红柿几毛,边报价边称秤;每一次称,秤杆子都是高高翘着的。许是牦牛爸的菜品相确实好,而要价本来就不高,更或者牦牛爸唯唯诺诺的可怜样子,使得那些机关干部们不忍心多讲价,总之,牦牛爸的筐子很快就会见底了。当集市才刚刚开始的时候,牦牛爸已经推上自行车往回走了。他后座上的菜筐子里,装上了几块盐碱,瓶装的散醋,一纸包火柴,等等。偶尔,他也会给几个娃娃买点好吃头,也就是零食,果丹皮啦,酸梅粉啦,都是极稀罕的。
牦牛爸不会盯着一家单位卖,他是轮换着来的,今天乡政府,明天卫生院,后天道班,就这样循环着来。时间长了,如果牦牛爸让农活耽误了几天没去,就会招来许多的惦记和嗔怪。当然,也都不是真的嗔怪,他们会假装生气地说,你这个张牦牛,害我两三天没买上菜嘛,左不见你,右不见你的。这个时候的牦牛爸会羞红了脸,可也不会解释一句半句,不过是在收钱的时候少收一毛两毛,或者称好了以后,再加上一个辣子西红柿什么的。得了便宜的女人们,笑嘻嘻提着菜走了。过不了几天,便会收拾了家里娃娃穿小了的衣裳鞋子来,装洗得整整齐齐,默默放到牦牛爸的自行车跟前。小乡镇的人们,就是这样淳朴善良,似乎多半是受不了旁人的一点好,总是要想办法还回去才安心一样。这样礼尚往来的过程中,是不需要多说话的。
牦牛爸一边精心地侍弄着自己的那点菜地,还会时不时收购同村那些家里吃不过来,又没时间和精力拿到集市上换钱的人家的菜。牦牛爸钻在人家的菜行子里,精挑细选,每一个都不马虎。邻居们也不用担心菜架子会被碰折,没长大的菜会被不小心摘下糟蹋,等等。他们完全相信,全村上下,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牦牛爸那样金贵和看重着每一棵菜了。牦牛爸摘的时候不用跟着,就连过秤,主家也不用盯着的。他有一个白线订的小本本,会细细记下每一笔收购账,谁家的西红柿几斤几两,谁家的茄子几斤几两。待一个雨天,干不了地里活时,牦牛爸会揣上他的小本本,头上顶个化肥袋子,去一家一家算账,给钱。他真是没有闲着的时候,老天爷给农民们放假,他都自己加班找了活儿。
他在雨天里给自己找的活儿除了清算菜账,还有就是纳鞋底子。我听几个婶婶说过,我妈也说过,说人家张牦牛纳鞋底子的手艺比很多女人都好,不光是针脚匀称密集,人家还会纳出花样儿来呢。什么八瓣梅,枣叶子,石榴花,都会。八瓣梅和枣叶子形状的鞋底子我是没有见过,石榴花的倒是看到过一回,细长的管儿上有三个半圆的花蕊,很是形象。但其实,我们宁夏南部山区根本就不长石榴树的,我不知道牦牛爸是如何知道了石榴花的样子,并把它纳在了娃娃们的鞋底子上。
张牦牛要是不帮着纳鞋底,做布鞋,他家的六个娃娃加两个大人,怕是真要穿漏指头的鞋子来回跑了。这是村上的女人们聚在一起闲聊时的话。我的那些婶婶娘娘们,说这话的时候,谁的手上还不是正做着针线活儿呢。他们多半时候都是用同情怜悯的口气聊牦牛爸的一刻不得闲和苦命,但有时候,也会用奇奇怪怪的口气说着我张婶子的不贤惠和邋遢。说什么鸡狗都在灶房案板下睡啦,几个女娃娃的袄子下面都是光板板,连个烂线衣都没有啦,娃娃们的头发上都是虱子几子掉线线啦,等等。听着那样的话,小小的我心里也是不舒服的。牦牛爸家里是个什么样子,我还能不清楚嘛?我张婶子的邋遢是真的,可村里谁家有她那么些的娃娃,高房子台阶一样,最大的张海霞也不过才和我一样的年纪,除了能给牛羊拔草饮水,照看个弟弟妹妹的,又能做多少大人的活儿呢。
家里娃娃多,又几乎都是女娃娃,在那样一个重男轻女思想极度严重的年代,牦牛爸家的女娃娃们没有一个辍学在家的。这也是村里许多人对牦牛爸竖大拇指的另一个原因。但同时也有嘲笑和不解的声音,女娃娃,会写个自己名字就行了,挣死命供养到紫禁城里去,还不是旁人家的媳妇子?牦牛爸当然是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有些甚至就是当着他的面说的,还是诚恳劝解的语气,你这个可怜的张福贵哎,真把自己当个“牦牛子”了吗?你都啥年龄了,还能成天到晚地转着?把自己都快苦成一把干柴了,还不赶紧让大一点的娃娃出去打工去?把他们供养这么大了,也是做贡献的时候了。再过几年一出嫁,就成了旁人家的人了,到时候还能给你啥帮衬呢?
牦牛爸不辩解,不反驳,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留下来听这些。他得一刻不停地给几个娃娃想办法挣学费和书本费呢。那个时候的开学报名,是很多家庭的愁日子,一个娃娃十几块,几十块的学杂费,是会让家里的大人一夜夜都愁得睡不着觉的。娃娃也愁,不光愁,还会哭着闹,别的娃娃都背上书包念了几天书了,没钱交报名费的娃娃还只能在家里干嚎着没办法。牦牛爸家的老四女子最爱嚎,声音还大,一嚎就刹不住车了,能不歇气嚎几个小时。有一回,我爸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跟我妈商量着,先从家里买种地化肥的钱里挪出来了五十块钱。我爸领着我快步去了牦牛爸家,我爸的步子迈得很大,我是小跑着进到屋里的。我爸将钱递到牦牛爸手里,说,快下午把老四领着报名去。然后叹了一口气就回去了。我爸并没有告诉牦牛爸,那是我们家买化肥的钱,是卖了一袋子胡麻,给我和妹妹报完名剩下的,也只是刚刚够买种地化肥罢了。
那一年的开春,让我记忆深刻。当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翻地播种的时候,我没钱买化肥的父母愁眉不展。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去城里的舅爷爷家先借上,等新粮食打下来了给人家用春麦去顶。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当我妈正包着干扁豆洋芋粉条等,好让我爸去了能好开口些时,牦牛爸来了,他将五十块钱放到炕桌上,说,赶紧去下种,再不敢迟了,地不等人。说完就勾着头走了。我妈叹着气说,不知道她牦牛爸又在哪里想的办法哎,你看那嘴皮,都起了一圈的火泡。我爸哎了一声,便骑上自行车直奔镇上的供销社去了。
艰难的日子,总会有挺过去的一天。用我妈的话说,只要一大家子健健康康,踏踏实实的,日子总有过到人前头的时候。这是她和我张婶子时常说的话,也是说给她自己的。
随着娃娃们渐渐长大,一个个都可以脱得开手了。大娃娃从学校回去做饭洗衣,小点的回去就赶紧提上小背斗去家里地埂上给牛羊割草、拾粪。我张婶子终于可以跟着牦牛爸专心耕种家里的几亩地了。兴许是娃娃们大点了,可以相互照应了,就连最小的都能让姐姐带着睡觉吃饭了,张婶子的气色渐渐好起来了,身上和脸上都开始有点肉了。
牦牛爸到底是脑子活络,当村里人还在大面积种植春麦和胡麻时,他家的地里已经开始套种起大豆、黄豆等经济作物了。我记得有一年还种了一小块柴胡,牦牛爸把它们一小把一小把,整齐地码放在北屋的门台子上。村上很多人都跑到牦牛爸家去看,隔几天就看一趟,看那些树根一样的东西到底能值多少钱,看老实巴交的张牦牛到底能成个什么精。当然,这话肯定不是我一个小辈人说的。我清楚地记着那些抽着旱烟袋,戴着老蓝布鸭舌帽的爷爷们,还有已经开始抽两块钱一包的“金丝猴”纸烟的爸爸伯伯们,他们望着我牦牛爸的神情和望着那些稀罕树根的神情是一样复杂的,那神情里有担心,有期待,还有些无法描述的观望。
至于我牦牛爸那年的柴胡到底卖得怎么样,我是不知道的。但我从爸妈夜里的闲谈中得知,牦牛爸偷偷给我爸说过了,说这个东西比种粮食划算,他来年春上还会种。还说如果我爸信得过他,就也种上一块试试,种子的事情他会联系好的。牦牛爸还叮嘱我爸,不要给别人说了。他是这样说,种地的事情,人没法全部做主,还要看老天爷呢,还要看谁经管侍弄呢,万一弄不好,是会被戳了脊梁骨的。当我妈知道牦牛爸只给我爸说了这话,显得很兴奋,说那就种上一块子,咱又不懒,好好经管肯定好着呢,别看他牦牛爸三棒打不出来个屁,可人家的心眼儿全开着呢,你啥时候见人家做过赔本的买卖?
就是就是,他牦牛爸是个能人,也是个有良心人。我爸一边附和着,一边和我妈开始畅想着,柴胡就种在三口上,那块子地最平整;二道梁上该倒茬了,就种一块谷子算了……庄户人家的光阴,就在这样一次次的畅想和盘算上,往前走着。
牦牛爸家的五个女娃娃,有四个都把书念成了。虽说都是中专院校,可两个赶上了包分配政策的末班车,成了公家人。另两个在私企做到了高管,工资听说比那两个身为公家人的姐姐都还高些。早早嫁人的老二也过得很好,女婿是邻村的,彼此知根知底,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好小伙。对于老二的没念成书,听我妈说,牦牛爸每每说起都会显出一副惋惜的样子来,说那时候还是家里光阴实在太紧张了,娃娃自己说不想念了,他也就忍着疼默许了。牦牛爸说,如果当时有一分办法,他都不会答应的。老二不念书了,在镇上饭馆子里给人家当服务员,一个月一百五十块钱的工资,供着读供销学校的姐姐和一个上卫校的妹妹。
牦牛爸早早就把话说了的,老二因为穷没有把书念成,还替他供养了两个娃娃的生活费,老二是家里的大功臣。后面的话,牦牛爸都不用多说的。几个娃娃都是善良正直的好娃娃,知道二姐给家里的付出,所以都把老二很好。老二进城和女婿两个人组建小工程队,后来的买单元房,在镇子上买门面房,姊妹几个都不需要牦牛爸吩咐指派一句,一个大事情,在人家姊妹几个跟前,都是三两下就解决了的小事情。我妈说起这些,都会笑着说,弟兄齐心,其利断金,姊妹们也是一样的,还让我们姐妹三个一定要像牦牛爸家的几个娃娃学习,一个帮一个,一个疼一个。
牦牛爸家最小的娃娃拴狗,也在今年春节成家了,我跟着爸妈一起去给随了份子。农村家里过喜事,总是要比城里酒店接待更热闹些的,牦牛爸家的喜棚子就搭在我们两家共有的门滩上。我妈提前十来天就天天过去帮忙,我也偶尔会跟着过去。虽说笨手笨脚的我帮不了什么大忙,但跑腿,打扫,记账之类的活儿还是能干的。可能是老了,活儿也少了的缘故,一向瘦小的张婶子也和我妈一样,肚子上长了一圈的肉。我妈和张婶子一边缝着被子,一边聊着各种往事,不时感叹着,如今的生活多好啊,想吃啥有啥,顿顿清油白面都能吃得起了。我也会笑着加入他们的热聊,是啊张婶子,啥都能吃得起了,你跟我张爸要好好享受呢,不敢再舍不得。
就你那个“豪杰”牦牛爸,还不是老样子,说出来不怕你们娘儿俩笑话,买根葱都嫌贵呢。娃娃们孝敬的各种好东西,也舍不得吃,有时候都给你能放过期,你看气人不气人。张婶子一脸无奈的表情,诉说着牦牛爸的种种“抠门”。
日子的确是好起来了,应该说很好很好了,尤其是像牦牛爸这样,子女优秀,又都安顿好了的,按理说应该停下来好好享点福了。可我的牦牛爸还是放不下他的几亩地,即便是张婶子已经进城十来年,轮流着给几个子女接送娃娃上学,做饭。子女们一回回劝说老父亲不要再种地了,进城去住楼房,清闲几天。牦牛爸死活不去,说城里到处是水泥,看不着一点儿黄土,他心慌,一天也坐不住。
就这样,牦牛爸老了老了,却不得不学会做饭蒸馍。一个人守着他的地和院子,甚至门前的几分菜园子都没有荒,还是样样行行地种着各种蔬菜。不过不是为了换钱,他是给儿孙们种的,子女们周末一车车往城里拿,在快节奏的城市里,依然享受着老父亲的纯绿色蔬菜。
张婶子进城了,我妈身体不好不能下地了,我们以为两个老汉终于可以不用再种地了,因为一个人就没法干得完那么多的活儿嘛,何况很多活儿还得两个人配合着来。比如灌水浇地,就得一个人守住地头和水渠防止跑水,一个人一畦满了改水到下一畦这样子。更别提上肥料,收玉米这样的重活了。让我们意外的是,我那好脑筋的牦牛爸竟然提出和薛老汉(我老爸)合作种庄稼,我老爸还兴奋地一个劲儿夸他的老伙计,你咋就那么灵醒?我都没想到呢。两个一拍即合的老伙伴,又开始了下一季的盘算。我爸还是年轻时的态度和习惯,你张牦牛说种啥就种啥,说咋种就咋种。
村上的爷爷爸爸们,旱烟还是抽着,暖暖还是晒着,却已经没几个能种得动地了。牦牛爸和我老爸见天的背着手一道往地头走着,说说笑笑着。豁牙的老支书说,咱们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家伙们,活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羡慕谁碗里舀了稠的,谁家孙子得了奖状了,那些,都闲着呢。我们一直说人家张牦牛是个牲口命,一辈子光知道干活了。可是现在再看看,你们看,看人家两个多好,还能转得动。
就是啊,就是啊,还能转得动,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