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烟花啊,混淆着苏醒的曙色
在一切匆匆而过的肉体中
照亮高处的怜悯。
不断升腾,又不断下降
不断燃烧,又不断熄灭
躲避着曾经灿烂的灰烬,你
没有一盏街灯能够击碎人的仰望
直到烟花从一只手里
充满心的温暖,从一道目光深处
鼓足勇气,而它的翅膀不仅仅是尖叫
一声尖叫收缩了大地
让全部的遗憾拼出微笑,你
扶摇着,翻卷着,扩散着
然后飞翔着,时间的塔楼明明灭灭
炸开你最隐秘的瞳仁,而我
一遍一遍地看到
一次又一次地令骨头变黑
用硝火的疯狂吞没你,改变你,
旋转而暴虐的疾风,灰暗的云朵
放纵的城市,沮丧的祈祷者
忽而高亢忽而喑哑,忽而
密布春天的血幕,忽而
在阵阵搐动里紧紧地闭合
它们会失明……会取代所有空白
所有不被照亮的呜咽
而你,和比喻一起隐藏的你
在更多的大陆催开更多的果实
在泉源中催开雪白脖颈下的心脏
沼泽中催开嗉囊,丈夫的怀中
催开崭新的世界。未来,你
像一句咒语占有瞬间
随着烟花灼烫一个又一个名字
圣诞行走
流星缝补无辜的脸,不,孩提的脸
互吻中的酽红盛开着的脸
被牙齿撕咬的脸,梦里浮沉的脸
映现在穿衣镜深处,满目灰暗的脸
苍白的脸,扭曲的脸,咆哮的脸
涸干泪珠与唾液、基金与B股的脸
捧着里颤抖,灼烫而飞扬火星的脸
尘埃的脸——被尘埃的唇玷污的脸
强迫暗示和承认,惧怕白日的脸
一张阳光揭穿的脸扬起额头
而阴影打着补丁的脸,在消失的背面
挣扎着的鲜花的脸,向上帝祈求露珠的脸
和好如初的脸提升瞎子——瞳仁回避的脸
躲闪的脸,被墙壁一分为二……的脸
一些怀疑像阴沉的石头进入黎明
反复擦掉的脸,反复描绘和勾勒的脸
因为惊叹而生动的脸,拱起眉毛的脸
从另一侧获得赞美的脸,牙雕的脸
绽放更多的无奈,迸溅着的脸
投下幻影的脸在傍晚缓缓搅动
呵气成梦……的脸,空虚……的脸
小心翼翼贴紧的脸,凿实的脸
弥漫于从无过往的空气中,磷火一样
惊动我们心灵仿佛指尖受痛
的脸,水泡般涌起的脸,水泡般
逐一破碎的脸,将积木摆上大厦尖塔
迎着高度下坠的脸,嗡嗡回响着的脸
后视镜中翱翔的脸,男人情欲中
戛然而止的脸,羔羊的脸
泥土里沁出泉源的脸,缭绕在街区上空
橡胶和立邦漆的脸,骨髓味道的脸
鞋钉横穿的脸,在烤串中漾开的脸
急促的脸——被按键灯弄响的脸
斑斓的脸,多变的脸,定格的脸
机盖翻转后陌生的脸,金属锂般衰老的脸
失掉电源的脸,咀嚼着的脸
沮丧的脸透过海报短裙,拍下巨款的脸
不断校正和曝光的脸,暮色间穿插
野猫的脸,温柔地舔舐,彼此
端详的脸,辨识的脸,敌对的脸
因为雪花而洗净的脸,回味的脸
驯鹿一样喘息的脸,红色的脸
红扑扑的脸,或温暖的脸
你的脸,或天使……的脸
黑海
绝不把这样一天交给上帝
绝不把书橱里的祈祷和白纸上的幻觉
簌簌抖动的风声和被穿越的噩梦
交给瞎子。除了另一张脸
绝不把皎洁交给月亮,赞美中惶恐不安
像一个被谎言煮沸的城市。
远光升起了黑海,泡沫高于波浪
最笨拙的姑娘湮灭于舞鞋
绝不把童真交给苹果
而惊醒我的不是微弱的气息
岁月在死亡的睡中长出长缨
在饱满的吸管中长出浆水
在浆水中长出铁流的涌动
尘灰焊死的土地又一次崩开
把一切肉身变作失踪的名字
集体的沉沦从来不是意外。
战战兢兢,为这薄壳的世界
应约砸下十字。封死耳朵的长眠
直到万物不经腐烂的时刻到来。
因为高处一言不发,绝不相信人也沉默
投入地火,投入空气,盐一样干净
新一年的风卷着粗砺的舌头。
梅兰芳
用鲜血讲述奔波的秘密,用鲜血开放梅花。
用奁箱和戏衣使后台深邃,用万花筒和镜象
消除他俯瞰着的现实。
他是洁净的;他被迫洁净,在无数魂灵中
找到毁灭的原因。他像一个段落
晴天的段落,落红的段落,羞怯的段落
而座椅替代时代展开轰隆隆的长卷
茫然注视他优雅的对抗。
(……一个人为花瓣串起芬芳……)
从一场大醉中望见心底的明月
从迷梦中看到脸的错失。银枪穿过
他的昨天迸开金鼓,任由幻象雀跃。
(海岛冰轮初转腾,那冰轮
随着指尖令春天涨红。左右倚摆
脚踝漾着冲击波,一条袖巾咬破檀香
他的眼睛令光化为碎片。)
只有藏在细雨中,藏在空荡荡的窗棂前
一些事物烟一般缭绕,来了又走
一些灰烬不经阅读,在漆黑的通道深处向上
一些感喟有如水流,被皱纹吸干
他是孤独的;他被迫孤独。
(在颦笑中接受命运的囚禁,用宛转
放大枷锁,一柄小锄葬不尽世界
芦竹的跋涉里迎来汪洋潮水
他的胡须让记忆渴盼刀锋)
冰心
那些看不见。用膝盖叩响雪国的人
稍远处打开烤炉的人,一只火鸡
一条鳕鱼,温度中沁出金斑的鼠尾草
电视机里唱着迷迭香的人
泪流满面,双手无法擦拭
更远处被炮火击中的人,有生之年
双手像鸽子一样飞远
还有铁轨上行走的孩子,属于射线
永不抵达的前方,前方
河流因哺育而滴答,因亲吻而奔跑
因疯狂的爱泛滥,因苍老
呜咽中抚摸一个个斑点,那些
像最小的黑雁,那些看不见
沉眠着用胸口呼吸,冰晶联结
直到最远的黑夜,裸体的人
笔底淌出泉水。走来的
是无用的曙光,在你的微笑之后
取悦于因为大海而变蓝的天空
蓝色
那时,加法消失在我们身后。
加法的翅膀与峡谷相比,仿佛我
面对着你的茫然。火车追着自己的影子
然而河水洗净了它的汽笛,它的狼烟。
我们在峡谷呼吸着同一阵风
并且像风一样散开……散得很开
掘进队,用你们的乌黑和阴郁
比喻我。(我爱慕脚下的空荡。
我站在波涛上。)那时,尽管时间足够
但是什么都没有。你用白色比喻自己
视线投向更远的虚幻。我,不是我们
像风一样散开……散得很开
那时,春天带着一切暖色
把我们赶向季节前方。天地烂漫
河道上奔跑着孩子,卵石在微笑。
掘进队,我听着哨音,低迷紧促。
更轻盈的不是风,从头顶一闪而过
我像柳条帽一样绞死……绞得很死
泥石流
麻木的过程包括第四纪冰川,在庐山
冲天的树木遮蔽了巨大的擦痕
一块巨石或许比我们更擅长遗忘。
麻木的过程始于美,百米之下岷江
飞出空调车窗的视线,不像我身边城市的河水
一个崖壁暴露着它曾经沧海的一面
用挤挤挨挨的贝壳层,讲述冲击力。
时间分别过去八年和一年,因为相同的灾难
带来这不同寻常的夜晚。
掠获了更多人的氧气,从九寨
我往返汶川与茂县,没有高原反应
买下一个女孩的小刀,和中年男子车架上的鲜桃
她说,叔叔买下小刀吧,可以帮你削水果
开学我要攒学费,五毛钱一把。
他说,刚刚摘下的桃子,还连理着茎叶
两元一斤,要不回到成都你会后悔。
在我旅途的开销中,于是增加了
五元钱一把的小刀,以及长达一天的骄傲
……如果她和他活着,在废墟中哭喊寻找
除了彼此,空气中不存在更多的关怀
为远方的陌生人消除内心的羞耻……
而泥石流将他们的人生又一次变成瓦砾
堰塞湖重新摇晃深处的死者
小镇的明亮吸入卫星地图的白
仪器用一个数据点改掉了悲哀的面积
如同我酒醉后随机送出的爱心包裹。
昨天是汉旺,好运从不在这个洼地蓄积
永不呼吸的指针也会有突如其来的颤栗。
早一些日子是舟曲,未能浮上从天而降的汪洋
一些父亲被送走,一些冰冷的辫子
抖出母亲最瘦弱的肋骨
相似的场景否定一切前进的时间
所有的过去像今天荡然无存。
麻木的过程始于消融,始于诞生
始于高处的一无所有
始于婴儿的啼哭,即将泛滥的开端……
小红帽
她的牙齿在仿象牙烟嘴上爆开耀斑
不被弹落,它们就不是灰烬
她的大腿叠印着情绪的黑网格
她的脚趾因为蔻丹伸向秋天
那是剥落,并非廉价。她的秃头
统领着皱纹,第一条至今记着
最多十年之前,警笛和摄像灯的刀锋
替她刻下。“我曾拥有过年华
大家都叫我蚯蚓。”皮肤白皙
属于更早的时刻,爱上疯狂的键盘
黑夜里斗歌,为他拔破生活的高音
她的手臂瘢痕累累,“欲焰比这些还高
更炽烈,当时不说爱……”爱是过去时
她的鼻孔缭绕着浊空气
有一些依靠取自粉末,另一些
影响着她的梦境。似乎并不遥远
论文里写下豹,囚笼深处的冷火焰
写下独步的狼。湖面窥视别人的倒影
但饼干并不能让她自由出没
“如果不索要,他们或许不会索要
而我的索要是活着,是呼吸”
她的掌心泛起两颊曾有的红晕
当橡皮筋猛烈撞击,—个身影跌出视线
课本中看到绞索:敌人消灭你的呼吸
她用俄语写下:布尔什维克
她的三道杠击碎那些虚假谎言
“假如第二天,我问妈妈……”
不会有新森林和新道路,故事
不会有新逻辑。她的眼睑画出童年的标准圆
不会有新命运,依旧是新衣新鞋子
新年景——在成长中吓你一跳
像爆竹藏在脚边。她的耳垂
仍然停着倾听的欲望,小女孩
抱紧最初的篮子投向亘古的爱
天空如此晴朗,“Marry Christmas……”
她的帽子,扔在被褥一角,像羞耻的A
猪流感
多毛的躯壳和绸缎一样的皮肤
便溺的沼泽中沦陷
惯性中遗忘掉大于叶子的耻辱
因为遥远的世界眯起相同的眼睛
因为空虚的诗篇共享一个表情
腹部的节奏证明活着与起伏
一起撒欢,当喜悦不可遏制。
我不为青草中升起的牧歌稍停
在拔去炮弹般的足迹里
感觉无足轻重的粉碎
扎入食物的鼻孔和香气中的翕动
不会为彼此的窒息让出空气
而徒劳的叹息又从何处被听到
怜悯多么可笑,如此的不安
偶尔像悬浮的灰烬飘落人间
大声吼叫着的肺泡和舌尖搅动的飓风
语言和挣扎都为弱者所用。
我不把时间烈火烘烤低于槽孔的梦
而睡床上的翻覆因何值得赞颂
亮堂堂的圆月和圣殿的比喻
理直气壮的屠刀和不容置疑的审判
看不见的地方莫名其妙许诺着永生
我知道这一天的水流不会奏响喉咙
不会把一切洗净
额头
就这样,高高地抬起额头
——茨维塔耶娃
它已把我的额头当作硕大的晨星来摇晃
——圣一琼·佩斯
二十年之前,一切洁白。从一条小路
(我们称之为秘径——会意;你用眼神划分了城市。我在其中找到专属。)
从一条冠名憧憬的小路看到你的美
从贴身而过的妈妈肩头看到你的抽泣
(几十年在抽泣中黄熟,你嘴角的绒毛
再不会有今天的犀利。)
从矿石层的铜色干花看到庞大的无聊
(无聊像绿色油漆穿过柳林河……)
不是因为急促的呼吸,大桥不会成为倒影
满山的燕麦在嘀哩声中通向今天。
而今天如此黑,仿佛日食掩过你的脸
为你不甘的手掌写下纵横的短句。
比暮色更令人压抑,比耳鬓更柔软
你的心反复拍打着——又一天——
下一天——足够多的卵石会让你数尽
太多的花朵在你前头开花。
(当我们亲吻,渐渐厌倦着拥抱
一些灰斑会占据额头,岁月代替我们抚摸
从脖颈到涂满蔻丹的脚趾,看到你的美。
……看到剩余的美。而微笑
在一次又一次的打盹里闪着亮光
变回你少年的阴郁。你的轮廓砌上白水泥
像光秃秃的街区被她思念……)
从一条小路,还有人不曾逝去
在落叶上深深咬下牙齿。
但我看到你交织的手指,被疯狂地比喻
枕着夜幕信誓旦旦。——深渊!
二百磅重的深渊!翻着油墨未干的报纸
像一只蠹虫等待放下。
更加沉重的足音高过甜言蜜语……
(从隆隆响着的打桩机上看到下一天
从玻璃餐柜的倒影里看到硕大的你
和一闪即逝的你。一些香气像邻居升上月球。)
从疾病中看到舌尖的绞杀
含混不清,在电磁中一日日消去生活的咒语。
慢慢地,从桔红色下到死灰,下到漆黑
从漆黑里看到开启。当你像从前一样
拔出腿脚,再度踏进命运的泥石流
我们既然在沉沦中相遇,就不会分开
陌生人来了
陌生人来了,陌生人到来,
带着陌生起来的一天
又一天。当他对自己厌倦
硫化玻璃会慢慢脱光一切
外套,内衣,头发和牙齿
被抚摸擦亮的皮肤。
攥着手稿,伏身痛快地呕吐
听那些脚步放轻,放得轻轻
没有气息像第一缕风唤醒脖颈
因为陌生人到来,痛苦渐渐离开
他的空间堆起阴影,和别人的笑声
他的心灵逃向词汇中
而更多的流星填满着陨石坑
惟有这些才让他找回过去
像一个指纹留住灰尘。
陌生人来了,陌生人终究要到来
曾经有热吻一样的印记
会比骨头还要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