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班氏家族,班超、班固、班昭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若我们继续向上追溯,寻找班氏一族的崛起原因,一位重要的女性会走入我们的视线——班婕妤。
班婕妤本名已不可考,历史给我们留下的只有这个由汉成帝赐予的官职称谓。关于她的确切史料,只有历史学家也是她的侄孙班固,在《汉书·外戚传》中留下一段不足千字的记载,与其相关的民间传说和遗址留存也难觅踪迹。我们只能依靠她的家族历史,为她勾勒出大致的线索。可以确认的是,其先祖是秦灭六国后,从楚地迁至山西北部,后定居在楼烦(山西朔城区梵王寺一带),以游猎为业。从她的曾祖父班长开始,班氏家族便世代为官,逐渐发展为当时的名门望族。十五岁的班婕妤在汉成帝刘骜执政时期被选入皇宫,受封“婕妤”,一度宠冠六宫,班氏一族更是一举成为京中望族。班氏子弟也因此得到了与皇族及一众权贵豪门交往的机会,这直接作用和影响了后世班超、班固、班昭的人生。
在宫中,嫔妃的称号相当于她们在宫中的职位,汉代后宫名号有十四等级,婕妤是第二等,地位相当于上卿。汉朝最高的官位是公,其次是卿。汉以前,卿就有孤卿、上卿、卿之分。到了西汉,只分上卿和卿之别。西汉时期是中国文官制度发展的起步阶段,后世许多制度的雏形都是在这一时期得到确立。在制度层面上,汉承秦制,以三公诸卿作为中央文官队伍的主干力量。如此对比,“婕妤”的官职在后宫中的地位就更为明晰。另外,我们还可以参看《史记·外戚世家》中的记载:“常以婕妤迁为皇后。”《史记》总结历史过往,得出的经验,再次印证了赐封“婕妤”时,汉成帝对班婕妤的看重。
汉成帝的眼光在当时可谓“毒辣”,后世历代对班婕妤的评价都不可谓不高。钟嵘的《诗品》将班婕妤列入上品诗人十八位之列。西晋博玄诗赞她:“斌斌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退身避害,云邈浮云。”三国时期才子曹植评价她的文学成就“有德有言,实惟班婕。盈冲其骄,穷悦其厌。在夷贞坚,在晋正接。临飒端干,冲霜振叶”。青年时期的班婕妤好读诗书,常作诗词,名门闺秀的气质拿捏十足,且熟知古代礼节,每次觐见皇帝,都依照古代礼节做得十分到位。
只是,帝王的感情并不是可长久依靠之物。赵飞燕姊妹入宫后,班婕妤在许皇后被废一事中,遭陷害连累失宠。这段故事,在历史中已有太多演绎。赵飞燕与汉成帝夜夜笙歌,娇媚舞姿旋转在汉成帝面前,形成挥不去的漩涡。而同样在后宫的班婕妤,正值青春年华,却只有清冷的月光和长信宫灯也无法照亮的漫漫长夜,与她为伴。和着月色,趁着凉夜,才气难掩的班婕妤,靠一首首诗作,一页页素纸,抚慰着自己。无人知晓,班婕妤究竟写下了多少首诗,有多少墨迹在天将泛白时干透。后世的我们,只能在仅存的《自悼赋》《捣素赋》和《怨歌行》三首诗中,与她共情。
其中的这首诗歌《怨歌行》,又名“团扇诗”: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起笔便写出了秋扇“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的皎洁无瑕,而将其“裁为合欢扇”之后诗人便描写秋扇可以“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的风采。可这种风采能够维持多久呢,毕竟“凉风夺炎热”,到那时扇子就会被人“弃捐箧笥中”。面对这种终被冷落的命运,诗人只能无奈地感叹“恩情中道绝”。这首《怨歌行》对后世的宫怨诗影响极大,“团扇”也作为佳人失时、红颜薄命的象征,成为常用意象。如此解读,当我们再次漫步于仿古街道,穿过众多古装打扮,配以团扇的妙龄女子时,心中或许也会想起这位汉代才女,对着各色锦簇的团扇,发出一声哀叹。
另外两首汉赋《自悼赋》和《捣素赋》中,《自悼赋》的文学价值很高。以强烈的自叙色彩,班婕妤总结着自己的人生。在封建王权面前,宠爱与否,都全凭皇帝的个人意志,与皇帝强相关的妃子的命运,从来不掌握在她们自己手中。失宠的婕妤如同压在石板下的小草,无力反抗。后宫纷乱,班婕妤退隐也是件好事,毕竟躲开了赵飞燕的陷害,难得安全。这种安全,指向的不止是班婕妤个人,背后更干系着班氏一家的生死。一个青春正盛的鲜活女性,在后宫的尔虞我诈中,自保都如此艰难,又何言自我。“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写出了班婕妤退居的悲苦心情,“白日移光”的绵绵怨恨,也随着班婕妤逝去的青春愈显深刻了。
班婕妤的青春,似乎便是一退再退。为汉成帝守灵至死的人生结局,似乎也是一种征兆。她不只是她一人,一入后宫,她的荣辱便与班氏一族息息相关,以礼德闻名的班婕妤,至死都维护着自己尊崇的礼制,为自己和班氏家族换来了万世声名。或者,我们也可以说,无任何子嗣的宫中女性在青春逝去后,又能有什么选择。身着素服,粗茶淡饭,守着冰冷的陵墓,孤独寂寞与宫中无异。死亡在如此境地,成了一种解脱。
班婕妤的悲剧不仅有关情感,更是对一种残忍制度的揭露,道尽了腐朽西汉王朝的悲剧。而她的一生被看作是古代后宫女子的范本,在后世反复为人所怀念,吟诵。陆机曾有一首题为《班婕妤》,又题为《婕好怨》的拟乐府诗:
婕妤去辞宠,淹留终不见。
寄情在玉阶,托意惟团扇。
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
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
诗中真切地描写了班婕妤自请长信宫后,每日手持团扇、徘徊玉阶,在这苔痕斑斑,阶草荒芜的宫殿之中的阴冷寂寞。诗中借以抒情的景物,多取自相传为班婕妤本人所作诗赋。
不止陆机,王维也作有三首诗《班婕妤》。
其一
玉窗萤影度,金殿人声绝。秋夜守罗帷,孤灯耿不灭。
其二
宫殿生秋草,君王恩幸疏。那堪闻凤吹,门外度金舆。
其三
怪来妆阁闭,朝下不相迎。总向春园里,花间笑语声。
这组诗借乐府古题写宫怨。第一首诗写主人公深夜独坐,满怀期待却最终落空的情景,第二首诗讲述班婕妤被冷落的遭遇及原因,第三首诗以冷宫失宠与春园笑语的对比再次凸显班婕妤受到的冷遇。全组三首诗无一字说“怨”,怨情却溢于言表,见于言外。
纳兰性德的《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更是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的千古名句,道尽了班婕妤被弃的凄苦。
上述名家所作的这些拟乐府诗,是在感叹班婕妤,也是在借古事诉说自身苦痛。当班婕妤的故事在一代又一代的历史中反复提及,古旧尘埃也随之一同前来,敲响着各色人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