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西北永远是缺水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村子只有三十多户人。村子的人都在庄后的沟里挑水吃,每天早晨,在生产队出工之前,都要起得早早的,把一天的用水挑回来,再出工。
有时候,起来迟了,来不急挑水,就急急忙忙地出工去。到中午散工回家做饭,桶子里干干的,没有水做饭,再去沟里挑水,饭吃不完又要出工了,有时万不得已,只好去邻居家借半桶水应付一下。
村子里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有人起床挑水了,舀水声、说话声、扁担的咯吱咯吱声,大沟里可热闹了。如果后半夜有月亮就好,如果是阴天或没有月光的时候,沟里的陡坡路,黑灯瞎火的,那时候的人也没有手电筒,时不时有人挑上一担水走不稳,人摔倒了,水也倒了。更糟糕的是摔坏了木桶子,就无法再用了,就得再买一个。
下雨天,家家户户都用能接水的东西,放在房檐口下,接雨水。天下的雨多,那么,家里所有能装水的东西都装得满满的,洗衣服做饭,好几天半夜三更再不去沟里挑水了。
我们那条沟里,有两处冒水泉,连在一块的。靠北一侧叫凉水眼,地势高高的,大家都吃水,也常常有人义务把泉的周围收拾得很干净。那个泉的水量,刚够一村子人用。靠南的则地势稍平坦,那个泉是生产队的牲口饮用的。泉周围牲口采踏,粪尿遍地,比较脏。女人们洗衣服也在这个泉边上洗。
供人吃的那个泉,水量一年比一年少了。一天冒出的水,不够一村子的人用。水少了,半夜早起抢水是自然的事。午夜起来抢水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我们村的人凌晨起床,去邻村的沟里去挑水。挑别的村子的水,人家也不说什么,自己也难免不自在,但有什么办法呢?
一村子人的岁月,就在这半干涸的日子中度过。那时候,住址和生产单位是不可能选择的,居住在那里,就受那里自然条件的制约。
二
那时候的生活困难,再加之缺水,日子就更难过了。
父亲说:“这样经常缺水,也不是个办法,在咱们家院后的埂子下面能不能挖一眼井?如果能挖出水,一家人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们家的院子是靠山而建的,父亲有了这个想法,大哥二哥都同意。父亲说:“咱们村子里都没有挖过井,也不能确定咱们家这山根里是否有水,在川地里居住的人家挖的井也要六七丈深,才挖出了水,哎!”父亲虽然想挖一眼井,但吃不准是否有水,说着,也一脸茫然。
又过了几天,父亲叫来一个山后的井匠,是专门叫来相水的。所谓相水,就是根据山形走势来判断地下是否有水。如果院后能挖出水,就下定决心挖一眼井,彻底解决长期缺水吃的困扰。叫来的井匠,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单薄而瘦弱,满脸的皱纹,灰尘尘的,手里拿一根长长的旱烟管,走路佝偻着腰,时不时咳嗽几声。老人家是一个阳光开朗诚实憨厚的人,据说,老人家给别人挖了一辈子井,靠这个苦力手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老人家在我家吃了一顿饭,父亲引上他上了山,从山顶向下边走边看,一直从山顶看到山下。他说:“山高水也高,只是你们这里在并不厚的黄土层下面是红土层,红土很坚硬,向下再挖比较费力气”。老人家说得也很准确,因为我家院靠的山下,有一条小沟,沟底全是红土。老人家相水之后的结论是:院后有水,并且挖得不是很深,在黄土层和红土层相接的地方就有水层。
父亲和大哥二哥听井匠说能挖水,都很是高兴,于是就和井匠商量好价钱,挖一丈深一元五角钱。
父亲问了一下阴阳师,择了一个能动土的好日子,叫来那个井匠老人。
那是六五年的秋天,老人家这次来,和第一次来不一样,穿了一身垢痂明明的旧衣服,头上戴着一顶用柠条编成的安全帽,安全帽边缘还有约一寸宽的向外敞口檐子。安全帽里是用旧棉花和破布做的垫子,两边还有麻绳子的帽系子,戴上安全帽,系好麻绳子,稳稳当当,以防吊土时土块砸伤了头。肩膀上扛着一个井铲,井铲我是第一次见那玩艺儿。不足一米长的直直的粗木棍子,一头镶的铁凿子,比木匠用的凿子宽一点,约一寸宽,棍子的另一头镶着一个铁杵子头。我问父亲:“井铲另一头为什么要镶一个杵子头?”父亲笑着说:“那是为了挖井省力,人只要双手提起井铲,猛然向下,井铲就自然挖进下面的土了”。
在后院东南墙角处,二哥铲出平平整整的一块地方,借来一个石杵子,用力夯了几遍,这样井口的土就瓷实了,井口就不容易蹋了。
二哥向生产队请了假,用竹篾筐子(方言叫竹蔑畔笼)拴上麻绳,吊土。
开始那一天,挖了一丈深,第二天又是一丈,二哥说:“这老人家厉害,单单薄薄的一个老汉,一天能挖这么多的土,而且在那么窄小的空间”。二哥又说:“我一个年轻人,紧连连吊土,老人家也能紧连连地供上土”。
我那时上小学,下午一放学,一路飞奔,回家看看,二哥和井匠挖出水了没有。第三天,挖了六尺深,果然挖出了红土,二哥说:“这红土太硬了,老人家挖老半天,才能供一筐土,而且在井上能听老人粗粗地喘气声,井铲凿在红土上,能听见像砍树一样的声音”。挖出的红土湿湿的,太阳一晒,红中泛白,像打碎了的瓦砾一样坚硬。
第四天,大哥和井匠一整天,挖了一尺多深,老人家实在砍不动那坚硬红土了,吃了晚饭,一脸的无奈。对父亲说:“老哥,对不起,我挖了大半辈子井,还没有出过这洋相,把你们折腾了一番,挖了一眼干井”。父亲很理解老人,笑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尽力了,工价还是按约定的价钱给你付了,必竟你下了大苦”。老人说:“还敢说工价?我吃了你们家几天饭都不好意思了”。父亲说:“那怎么行,挖不出水,不是你的事,你把苦功放在这儿了”。父亲给了老人三块五角钱,老人无论如何不拿,父亲又放下五角,硬塞给老人三块钱。老人肩扛井铲临走时又说:“对不起,老哥”。
一家人的日子还是在半干涸中过着,但与往日不同的是,后院多出了一大堆虚土,挺碍眼的。母亲用一个用旧了的草锅盖,盖住井口。
三
挖了一眼干井,给一家带来了一种沉闷气氛。村子里的人,知道了我们家挖了一眼干井,都说,你们家坐落在那么高的地方,平川里的井都要挖六七丈深,咱们这山下是红土,根本挖不下去,挖下去也白搭,没有水。我每天放学回家,总要揭开井口的草锅盖,向下投几个小红土弹儿,喊几声,看是不是有水声。
只要有一件什么事儿占居了人的心灵,那就魂牵梦绕,拂之不去。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老人又在挖井,在井下喊出声来:水出来了,清澈得很。父亲连忙拿来木桶,吊下井,打上来一桶清水,我高兴得哈哈大笑,笑出声来,从梦中笑醒了。母亲说,你梦魇了吗?我说,我梦见咱们家的井里出水了,还是那个井匠老人挖出水的。
父亲回家,总是走进后院,看着那堆晒得干干的一大堆土,长出短气,三番五次地自责说:“我无端地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白白折了一番,所幸儿子儿媳并没有报怨我”。母亲劝慰父亲:“你也不必自责,挖不出水,那是没水,又不是什么丢人事儿,日子还是依旧过么?”
依旧还是缺水,依旧还是半夜三更起来挑水。
时间又过了半年,大哥又突发奇想,要再在干井里继续向下挖。于是大哥到山后井匠家要借他的井铲和安全帽,自己挖,看能不能挖出水来。大哥去后山给井匠说了他的想法,井匠老人很热情,坐在他家院子里给大哥作示范,右腿贴紧井壁,左脚压在屁股下,眼前空出的一点地方,就是下井铲的地方,只挖半径部分,旋转着往下挖,千万小心,井铲很重的,砍在左腿上,那就是重伤。老人说他没力气挖那硬红土了,只要你们有恒心,水一定能挖出来。
大哥二哥有力气,轮换吊土,挖了两天,才挖了三尺深,红土越来越湿,但就是没有水。
第三天,大哥在井下喊叫,他挖着挖着,一滴水溅在他的脸上。那一刻,全家人着实兴奋不已了,父亲叫大哥在有水地方再撬几下,大哥朝有水的地方剜了几井铲,水流多了。终于挖出了水,一家人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自家有水吃,再不用半夜三更起早抢水了,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儿了。
我家闲置了大半年的干井,居然又挖出水了,连邻居们都高兴了。邻居们如果没有水,就来我家井上吊水。农村的习俗是“水火不出门”,但母亲不讲究这些,给家里人说,无论谁来家里吊水,都要客客气气,不能因为一桶水而得罪人,水火不出门的讲究是没有道理的。
村子里谁家的孩子感冒发高烧几天,降不下来体温的,大人就拿着碗,来我家要一碗“井畔凉水”来降温,所谓井畔凉水,就是吊上来水,不落地,用碗直接舀上桶子里的水,端回去物理降温,我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果。
后来,修了井房,做了一个木质辘轳,又用水泥做了井口,井盖。越来越像样子了。
再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分田到户,我家养了一头大黄牛。饮牛也不用赶到沟里去,每天早早地吊上一大洗衣盆水,晒得热热的,饮牛。不晒热,井水太凉,会喝坏牛肚子的。
每年除夕,请家亲(先人)烧香的时候,父亲也在井上烧香。正月十五是重要的节日,母亲做上荞面灯盏,添上胡麻油,插上棉芯,点一盘子灯盏。先端在院心,烧香表,祭拜天官,然后每人点一个灯盏,看灯花,谁的灯花大,谁来年的运气就好。在各人占灯盏之前,首先要给井上放一个灯盏。父亲说:“井上有水龙王,一定要祭”。
四
一眼井水,滋润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近四十年。后来,我买楼进城,供给孩子们上高中。大门紧锁,好长时间回一次家,扫一扫院子,各房子看一看,提开井盖,窥视一下,由于井不深,清清楚楚照见我的脸庞,然后又盖上井盖。
井水用得方便,但更方便的是前几年又通上了自来水,所有的人,都从缺水的困境里摆脱了出来。
近两年,把院子又维修了一下,所有的房子上的手工瓦全部推掉,摆上红琉璃瓦,井房也塌了,要硬化院子,整治后院,有了自来水,我就忘恩负义,填了相伴我们几十年的水井,尽管填井时五味杂陈。
不知是我幼年时候缺水,还是我的命相是水命,我一直是爱水的。我曾去过北戴河、西湖、洱海,一见到碧波荡漾的水,心里就兴奋不已。
今年六月,回老人家静宁避暑。听说省上给静宁县立了人饮工程的大项目——引洮工程,而且工程已经建成投入使用了。人们普遍反映,洮河水的水质比我们本地的水质好。静宁全县所有乡镇,自来水全覆盖,老百姓又赶上了乡村振兴的好时光。
我又听说,静宁的人饮工程的大水场,就建在城北的八里川。我想一探究竟,租车去了八里水场,眼前的场景使我震惊,几十亩大的水池建得特别漂亮,池水宝兰色,微波荡洋。
我在栏杆外面坐下来,点了一支烟,望着池水。蓝天上的云朵,倒映在水面上,一对调皮的燕子掠过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摇碎了水面上的云朵。
我又想起了过去村子里的人,半夜三更抢水的情形,又想起了使用了几十年,被我填了的自家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