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三婶时,准确来说,她还不能算得上我真正意义上的三婶。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在地里玩了一下午的我,背着刚刚割来的满满一大笼青草,吆喝着已经吃得肚皮发鼓的老羊,和那只刚生出来没几天的羊崽悠哉哉地回到家。就见父亲和三叔围坐在院中那块大石头边,紧挨着三叔坐着一位中年妇女。见我回来,父亲和三叔动也没动,默默地抽着烟,只有那个女人望了我一眼,笑了笑后又转过头看着三叔。
灶房里正在做饭的母亲低声将我喊了进去。在我端起灶台旁的半截葫芦瓢大口喝着水时,母亲指了指外面,又附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道:“看,那就是你的新三婶。”
这句“新三婶”,一下子给我无聊的夏日平添了几丝兴致。我兴奋地倚在门边向外张望着——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是普通,只是面相有点显老,瘦高个儿,再加上那件套在身上略显宽松的上衣,越发显得她更加瘦高了。
三婶是前几年去世的,对她的印像我并不太深。只记得每次见她时,不是在大把大把地吃着药,就是在炉子上熬着混着蜈蚣、蝎子和脏兮兮树叶的中药,院子里一直弥漫着股难闻的气味。那时农村条件普遍不好,加之离县城也远,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在村医那抓点药,对付着吃几次,然后捂着被子睡上一觉就好了。三婶就这样喝了几年药,没挺过去,在一个腊月撒手而去,只留下三叔独自拉扯着十来岁的堂哥,艰难地奔着那看不到头光景的日子。
两人脚下的烟头撒了一地,但面前的茶水却动也没动。我看着那女人忽晴忽暗的脸色,断断续续地从母亲的八卦耳音中听了个大概。这个所谓的新三婶是三叔在县城打工时遇见的,平时里靠卖菜维持生计。丈夫早年间得肺癌去世了,唯一的儿子去年间因车祸在医院里没能抢救过来,一连串的打击让那女人失去了顶梁柱和依靠。婆婆家整日里对她指桑骂槐,加之同族叔父们冷言冷语地挤兑排斥,说是她是个克夫克子的扫把星。自个男人家挣来的家产是理应是婆婆家的,跟她这个外姓女人没关系。回头几个人就给房门落了锁,并将她给赶出了门去。
父亲的话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明里暗里透露着三婶刚走没几年,孩子也大了,这还没消停下来就火急火燎地续弦。加之外面都说,这女人命硬,万一三叔跟着那女人再受茬子苦呢?
三叔的性子很是执拗,说是打眼就看上这女人了,也有心疼她的意思。想着帮衬她一把,两人凑合着将日子对付地过了。反正受苦已经受惯了,能给她一个安顿下来的家也就不怕再苦了。
接着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人闷头抽着烟……
伴着母亲灶房里断断续续的切菜声,那女人不停地将两人面前的茶水续了再续,直到快溢出来,倒掉又继续再续,生怕茶凉了。落日的余晖透过氤氲的烟雾,我看见那女人的脸上闪着一丝晶莹的光。
那女人正式成为我的三婶,是在立秋前的一个傍晚。那天,母亲一大早就和几个女人在三叔家灶房里张罗着,噼哩啪啦的炒菜声、叮当作响的锅碗瓢盆声,一下子让这个沉寂许久的小院有了烟火气。
三叔雇来的红色小轿车在门口鸣了一声,随着一串万字头的燃起,套着一件红色大衣的三婶随着三叔一前一后就进了门。那天三婶娘家没来人,只有三叔的几个本村同龄人在跑前跑后支应着。尽管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桌酒席,可这对于三婶来说,她已经很知足了。
因为以前和三叔来我过家,因此三婶对我和父亲很是热情,打过招呼后就进了灶房帮忙去了。只是在后来的敬酒中,堂哥始终端着脸,不肯对着三婶叫娘。三叔沉着脸踹了一脚,才从嘴里蹦出个“婶”来。三婶赶忙拉住三叔,看得出,她脸上稍有一丝失落,但却笑着说道:“叫什么都一样,顺着孩子都能行。”
三婶是个很能干的人,刚进门没多久,她就在县城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每天四五点就去批发市场将当天菜拉回来,然后又不停歇地摆弄开摊位了,一直到晚上七八点才收摊。只有三叔送饭来时,她才能稍微喘口气,边吃饭边笑着和三叔随意地拉着话。
三婶做生意很是有一套,虽然她是最靠里面的一个摊位,但却在她那买菜的人挺多。每当有顾客走近时,她就热情地和对方打着招呼:“这几天怎么没见你过来呀?”一句话就让顾客心里多了不少好感,也就慢慢多了一个常来光顾的老客户。
过年时,三婶买了一辆小面包,让三叔农忙时做些零活。平日里村里大小事,三婶必定先一天就回来帮忙。加之她干活能扑下身子,处事上又大方,一来二去慢慢地和村里大小人都熟黏起来。后来再有红白事时,席面上用得都是三婶摊位上的材料,三叔的面包车也派上用场。忙前忙后地给主人家拉拉东西。无形中,三叔在村里人跟前,也慢慢地能说得起话来了。
日子久了,三婶的摊位生意越来越好,三叔的话也越来越多。但提起堂哥和三婶的关系时,却让他很是头疼。对于已在县城读初中的堂哥,三婶很是严厉,不仅要求堂哥每天必须按时回家,就连和同学出去玩也要逐一问清并告诉三叔后才行。我记得有次堂哥找我玩时,一边狠劲地扯着地上的草根一边发着牢骚。他说,同学们都常常奚落他是后娘管得到底不一样。连村里有些好事的人,也时不时神秘地嘀咕什么。我正听的入神,他又来了一句:“算了,给你说了你也听不懂,我得回家吃饭去了。”但三婶对这些似有似无的闲话却毫不在意,对三叔说道,她前面已经没有儿子了,现在是把堂哥当亲儿子来待,人家爱说啥就让他们说去。
就这样,堂哥在同学们的奚落和村里人的闲话中,读完了高中,又顺利地考入了外地一所高校。在堂哥录取通知书寄回的那天,三婶专门在门口放了两大卷万字头鞭炮,又从菜摊上拉回来满满的整车材料。三婶亲自下厨,做了十来桌酒席,请全村人吃了顿饭。那天,三婶在堂哥敬酒叫出“婶”时,笑得很是开心。
堂哥在外读书期间,三叔家的五间厦房也随之建了起来。在刚刚落成入住时,三叔却毫无征兆地住了院。当三婶颤抖着打开检查单,看到赫然出现的“胰腺癌”三个字时,一时间竟僵呆住了。身体随着双手不停地颤抖着,许久许久没有说话。当天,三婶便托人将菜摊低价转让了,安排三叔住进了医院。
等我和父亲直到医院时,只见三婶正默默照顾着躺在病床上三叔。病房里很是安静,就连护士进来也是轻手轻脚的,只有床头连接的仪器不停地低声“嗡嗡”着。三婶看见父亲进来,起身招呼了下,又扶着三叔喂起了药。一瞬间,我发现三婶已经生出了斑斑白发。
病房院,父亲和三婶面对面站在走廊中。
“事情到这了,你要早做打算。”父亲低声说道。
“我就这一个指望了,他走了我也就没底气了。”三婶埋头抠着墙壁轻声啜泣着。
“需要帮忙什么的,你尽管开口,有我支应着。”父亲说。
“算了,我就是个克夫的命,再怎么做也变不了,我认了。”三婶双眼空洞地说道。
良久,父亲叹了一口气,将刚取出来的一叠钱塞给了三婶。
不到半年,三叔就走了,那时的三叔已经瘦了几十斤,整个人都缩了一大圈。那晚,弥留之际的三叔紧紧拉住三婶的手,两只浑浊的眼睛,长时间地盯着正埋头哭泣的堂哥。喉结急速地上下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几度昏厥过去的堂哥,目光顿时又灰暗下来。望着三婶不停地流着泪。
“放心,我自个儿能行的。”三婶抚摸他的额头轻声说道。
丧礼那天,三婶没流一滴泪,平静地安排着三叔的后事。几个村里妇人本想着过来安慰会三婶,但见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机械地帮三婶做些琐碎杂事,然后又时不时眼神复杂地偷偷瞄会一旁的三婶。
头七刚过,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县城上班。只见堂哥开着三叔的面包,一个急刹停在我家门家。在车里朝我吼了声:“婶不见了。”
我和堂哥开着车跑大半天,终于在去三婶娘家的路上找到了三婶。她坐在路旁树桩上,正木然地望着远处弯弯曲曲的小路,几缕白发贴在脸上。一个略显破旧的包袱放在脚下,身上穿着那件当初进门时的红大衣,和三婶一样已经褪色了许多。
一见到堂哥,三婶慌忙拉过脚下的包袱打开,急切地冲着我们喃喃说道:“我什么都没拿,这些都是我以前穿过的衣服,又将身上衣服的兜给我们逐一拉开……”
堂哥没说什么,径直走到三婶跟前将她的包袱放在进车,又扶着三婶往车里走。三婶胆怯地往后退着,不停地摆着手说:“我克夫克子,只能是一个人过,不能再耽搁你了。”
堂哥还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闷头将三婶往车里推着。就在两人拉扯间,堂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跟我回家吧,我不怕你克,也不嫌你克。”堂哥哭着说道:“这几十年来你做的,我都明白着呢,没有你就没有我爹和我的今个儿。就跟我回去吧,娘!”
堂哥的一声“娘”让三婶一下子怔在原地。良久,只见三婶嘴角哆嗦不停地抹着眼。
就这样,三婶重新住回了那崭新的厦房。堂哥也时不时地大包小包地回来看望三婶,经常是拉着家常就过了一整天。后来,堂哥结婚,在跪拜高堂时,堂哥郑重地让三婶坐在椅子上。他和堂嫂双双跪在三婶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娘!”
那天的三婶,脸上又重新亮起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