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在豫南这片媲美江南的土地上,曾经一夜间群英荟萃,泰斗云集,他们从高堂之上,落地为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历经了一段磨难但不失悲壮的人生。他们的名字至今依然神圣,幸运的是,历史的机缘与巧合,让他们的生活足迹与我童年启蒙的轨迹交织在了一起。半个多世纪了!当年的童眼窥见,已铭刻心骨。如今我也进入了花甲,阅尽千帆,归来自悟,经过慎重思考,我提笔写出了这篇自传体散文《记忆并不遥远》,历史可以明鉴,如若这段故事对你有所启发,将是我最大的荣幸!
——前言
一
大别山,横亘于祖国中部,山脉东西绵延,构成了中国南北重要的地理分界线。在山的北麓,自西东望,可见群山趋缓,渐变为丘,最后舒展成了造福一方的大平原。
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下旬,这片在历史长河中几无被人关注的地方,曾经一时间,精英荟萃,泰斗云集,他们一夜间从高堂之上,落地为民,和千百年来的衣食者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开始了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农耕生活。他们的名字,在近60年后的今天依然神圣:胡耀邦、陈正人、项南、罗干、胡启立、汪道涵等等;与此同时,一大批驰名中外的学界名流,和他们一起聚合,像繁星一样洒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身份都与一个名字息息相关,这就是“信阳五七干校”。
那年,我不满十岁,历史的机缘与巧合,让他们的人生足迹与我童年启蒙的轨迹交织在了一起。数年间的邻里相伴,管窥蛙见,在我内心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记忆,就像茫茫冰原在融化中形成的一座座冰山,冰山脚下是无声离去的流水,而那不忍消亡的冰峰,则会突兀的成为永恒。
前些日子,秋后寒流南下,我窝在家中,无意中从书架上取出了一本书,书面一打开,当事人所叙述的幕幕往事,将我一下子拉回到了那个“火红”的年代,一波波喧闹浮华的流离,一个个笑中有泪的故事,都在重复着我当年见惯了的场景,我甚至能透过字里行间遥听到那南腔北调的人语,嗅闻出那牛棚里散发出的幽幽草香。
夜深人静,我边读边思,近六十年前那一段悲与喜,苦与乐,且不失悲壮的幕幕往事,使我夜不能寐,浮想联翩。
与书中主人不同的是,他们是亲历者,而我是童眼窥见。
故事,要从坐落在淮河流域的一个农场说起。
信阳市东行数十公里,在淮河南岸散落着一片国营农场,时称“国营五一劳改农场”。1957年,河南省公安厅为加强监狱管理,在全省选拔人员,进入农场担任监管工作,我父亲由此从豫北调入,成为一名司法管教干部。
五一农场的组织架构是:总场为组织领导机关,下设分场,分场下设中队。五一农场地域较大,以分场为管理单元片区,分布在信阳、罗山、息县等地界上,是独立于地方的省辖单位。我父亲调入后,在总场熟悉了一段工作,就被派往一分场担任中队长职务。两年后,母亲怀抱着我兄弟二人也由豫北迁往安家。
那时农场(监狱)的监管是松散的,没有戒备森严之说,犯人们类似于半军事化管理,主要从事于大田农业生产。他们日出排队出工,一干人马往往只有一名管教跟随,或由一个标兵犯人带队;日落收工,院前列队点名,然后把吱呀作响的大木门横插一锁,即可相安无事。
农场建筑基本上是格式化的,首先,一个类似于大四合院的平房,里面排列着用土坯砌成的大通铺,是犯人们日常作息的场所。大院外面,一排排砖瓦结构的平房,则是办公室、仓库和干部家属的居所。
经过几年的磨合,除了干部们一本正经的面孔外,农场家属与劳改犯们少有隔阂,天天与他们裹在一起下田劳动,除了装扮着装和言谈举止外,在生活方式上,没有大的区别。甚至我们小孩子晚上玩累了,就直接睡在犯人们的床铺上,而父母见孩子天晚不归,寻至于此,犹见小崽子呼呼大睡,也就不理不睬转身自顾离去。
中队里的犯人鱼龙混杂,除了一般的刑事犯罪人员外,还有不少国统时期的旧军人,以及社会背景较为复杂的旧职人员和社会上没落的三教九流,印象中很多人的文化程度比管教干部要高许多。
童年因为好奇,好奇会印在脑子里,所以有些特殊记忆会久久不忘。
记得一个秋获的季节,夕阳渐落,一个中年犯人赶着马车,拉着我们一干家属回场,途中他妙语连珠,一路引来阵阵欢声笑语。突然间,遥见一架上下两个翅膀的老式飞机由西往东飞过,大家抬头仰望。无意中我瞥了一眼,只见他骤然止笑,眼神掠过一丝忧郁,死死盯着飞机直到天边消失。随后,任凭众人喧哗,他则默然不语,好半天,只见他深叹一口气:“唉!天一擦黑,就到南京了!”多少年来我心存有惑,不知是他想家了,还是触动了往日的高光时刻。
使我感到新奇的是,犯人中潜有不少身怀绝技者,一些平时看来谨小慎微缩首畏尾的犯人,一旦原形外显,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业务高手。记得六十年代初,农场为实现自给自足,开始组建诸如医疗、制衣、机械和铁匠木工类机构时,一声吆喝,牛鬼蛇神们纷纷登场,竟一夜间配齐了所有专业人员,使得一个半封闭的农场具有了较完善的社会功能。我还记得,当年大唱样板戏时,这数百人的劳改犯们,竟自己鼓捣出了《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两出全幕大戏来。其锣鼓家什,戏景服装,说拉弹唱、文武小生都是自办自演的。饭后油灯初亮之时,台下即紧锣密鼓,琴箫共鸣,台上则文武打斗,唱腔绕梁,一时间,引得周边数十里的四邻百姓,夜夜将院里院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着实让这个穷乡僻壤热闹了一阵子。
谈及这些事,并不意味高品这些犯人,而是重现那个时代所特有的监管现象。事实上,当时的犯人也有诸多不安分者,逃跑、斗殴以及恶意报复事件也时有发生,但在当时那特定的环境下,这只是偶发事件。因为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户籍盘查,尤其是当时无产阶级专政体制下的众志成城,即使这些人逃出去也很难有立足之地。再加上优者减刑,劣者加罚的铁律,不管其内心善恶莫测,但大多犯人在表面上是着重积极表现的。尽管这种监管现象不能一隅概全,但确实反映出那个时代的一个侧面。记得一个夜黑风高的深夜,干部家属区的厨房着火,听到有人呼叫,院内犯人们等不及开门,竟众人合力推倒大门,奋不顾身上前灭火,那舍身冲前不怕死的劲头至今历历在目。火被扑灭后,中队点名,竟然一人不少。
人若熟稔,自然也会产生怜心。
由于条件限制,有些监房与家属住房都是混列的,记得我家隔壁就是禁闭室。有一次外面很冷,邻里小孩子聚在家里玩耍,陡然间,禁闭室传来了一个犯人的哭声,小孩子们无知,随之嗷嗷模仿。我母亲当时在埋头缝衣,听到哭声,唉声自语:“人到这份上,也真的是可怜!”说完,从锅台上拿起一个馒头,用眼神向我示意一下,我自心知肚明,瞅着门前无人,就溜到禁闭室前,翘起脚尖,用刚够得着的小手将馒头塞进门上的小方口里。
时光荏苒,岁月无声,就是这样,我和一群孩子在农场特殊的环境中,用懵懂纯净的眼睛默默领悟着这个世界,无拘无束的在田野上奔跑着成长着。
二
时至1968年初,那场政治大运动也冲击着这偏僻的一隅,先是农场自办的学校停了课,后又发现父母们不再像从前那样意气风发,而是经常忧郁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再后来,又发现邻里大妈们经常在一起抹眼泪。小孩对大人情绪是敏感的,但往往又不愿多问,内心的善良使他们相信今后会慢慢好起来。
终于有一天,一则消息传来:农场要解散了,犯人们就地释放,干部家属哪来哪去。
一时间,农场员工愁云遍布,忧心忡忡,家属们开始默默整理家当,父辈们则忙于外出联络出路,一切管教活动陷于了停顿。
我记得,犯人们在很短时间内就无声消失了,至最后,就剩下一些死活不愿走的。这也不难理解,在农场从事劳作,和回家干农活没有差别,在这里人人有污点,乌鸦不说猪黑,大哥不笑二哥,政治上也就没了歧视。并且,在农场衣食无忧,生活设施齐全,生活质量还高于周边农村。于是,就出现了犯人被遣散后又自动返回现象,但遣散是具有强制性的,大幕最终落下,曲散剧终。
随之,我体验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离别之痛。
犯人们被遣散后,小伙伴们开始随父母一波波的远去,每走一家,心灵都要经历一场爱别离苦,眼泪都要抹的一塌糊涂。一家,两家,三家……在无声的伤感中,曾经人欢马叫的农场,渐渐沉寂下来,最后,空荡荡的场院,只剩下了我们孤独的一家。
在寂寞闹心的等待中,有一天忽然接到组织通知,俺老刘家不再调离,就地安置。上级解释,新的单位就要到来,因不熟悉当地社情以及生产经营状况,需要有一个主管人员担任业务指导。
没过多久,没有任何征兆地来了几辆卡车,拉来了一纵人马。几个负责人下车后,在场院查看一番,然后一人一铺的将人安排在了原先犯人们睡过的土坯床铺上,而一些领导模样的人,和一些女同志则住进了家属区的平房里。
我无声观察着,发现这些人多为中年,特别是有不少戴眼镜的,其穿戴整洁,举止娴雅洒脱,这让自小与粗犷农耕者为伍的我甚为刮目。同时,在他们卸下的物质上,可见写有省革委、省政协、农科院之类的大字,我思索良久不知其意。晚上父亲回家,我问起此类何方神圣,父亲解惑:他们都是省里下来的干部,咱这不叫“劳改农场”了,今后叫“五七干校”。
干校简陋的条件似乎超出了这些人的想象,其中的几个负责人在原先的家属区转悠了几圈,也没选出一个满意房间。无奈,他们走到我家门前询问:“你们这里的房间怎么都是黑咕隆咚的”?我母亲答道:“这里原先人多房少,每家都是做饭睡觉一个屋,常年火烧火燎熏的”。那负责人听后摇了摇头,无声离去。后来,他们选定我家隔壁,抱来了一大堆报纸,从顶往底糊了个遍,然后三人一间的住了进来。
自他们搬进后,几排平房又焕发出了活力,门前你来我往,人声应和,渐渐热闹起来。而来的人员不论职务高低,都是直呼其名,或老李小赵的加以区别,对外则统称“学员”。
农场时,家里是没有钟表的,自新邻居搬进后,看到他们许多人都戴手表,因此也慢慢的有了时间感,这倒不是因为我时常看他们的手表,而是顺应了他们的作息规律。例如,每天早上听到他们集体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并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时,我就知道该起床了。每当远远看到他们排队收工,我就知道该回家吃饭了。
他们安顿后,在我父亲的指导下,熟悉农场地界,了解牲畜习性,掌握农具使用方式等等,由此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记忆犹新的有三件事。
在农场东北面,是一座存有数十头牛马的饲养场。在劳改时,犯人们为便于识别,给每头牲畜都取了名字,如“胖墩”“大憨”“倔头”之类,这些东西也有灵性,时间长了,每当饲养员一喊,它们就有反应。而干校学员不会这些,于是就给每个牲口编号,然后用白漆把编号写在牛马的屁股上,远远看去倒也容易辨识。
还记得我们前排平房,住着一个口才很好的精瘦叔叔,每天晚饭后,他喜欢搬个小凳子来我家串门,而唠嗑的主题是大讲国内国外大好形势,他们来的目的是要建设现代化的新农村,并信誓旦旦的说:“这里不久就要架设高压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以后进城办事,都会有小汽车往来接送……”我望着周边黑漆漆的夜晚和眼前扑闪闪的马灯(那时农场还没通电),边听边思,心里虽然存疑,但倒也听得浮想联翩,脑海里对未来充满了光明的憧憬。
一切都在变化,变化之中,我也收获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学问。
那天,住在平房西邻的一个叔叔,据说是农业专家什么的,见我无学可上整天游荡,就对我爸爸说:“小孩子荒废学业实在可惜,要不然我教他打算盘吧。”我爸当然同意,于是,每天晚上,我都会准时到他房间,先背口诀,然后一进一,二进二,三下五除二的练习起来。单一的学习进步很快,没有多久,我就噼里啪啦把算盘珠子打的行云流水,这把文化不高的父母看的眼花缭乱,喜得合不拢嘴。
朝来暮去,流年似水,然而,当我新奇之心还没品过味来,感觉也就是一夜间,这支队伍像来时一样,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他们走后,农场又归于寂静。
然而,当我还没从又一次陷入孤独苦闷中回过神来,忽然一个夜晚,已经睡下的我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睁眼一看,只见外面灯火通明,一片发动机声响彻夜空。我连忙跑到门外,只见一连串的车灯将整个农场照的犹如白昼,许多人操着好听的普通话,正在忙碌着卸东西。新奇间,我见父亲正对着几个人指手画脚,就连忙趋前询问,父亲则指着身边人说,“这都是从北京来的叔叔,要在咱这安家了”。
我知道,此地又要换新人了。
新来的人马名称好像各说不一,有人说是一机部的,有人说是八机部,还有人说他是邮电部的等等,孩童弄不懂这些,就统称他们是北京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