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心疲惫地钻进被子里,靠在头后面的枕头上,想在睡前看会儿书,可却什么都看不进去。我熄了灯,把一盒卡带放进录音机,但很快又换掉了。
房间里只有透过窗户潜入的光线,在床上方画出一个个圆形和方形,我的身体在无边的静寂中慢慢蠕动。
我徘徊在理智与面前悬挂的画之间,这幅画总会暗中唤醒我记忆中的点点滴滴,还有纯真的童年情感。
我没有一天离开过这可爱的照片,旅行的时候带着它,搬家的时候也带着它。我从她双眼的深海中看到时光流逝,忘了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
我希望你不要再看着我,因为我实在难以面对你温柔、迷人的微笑和慈爱的眼神,那眼神如影随形追随着我,如同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的眼神。
这悬挂的照片——凝视着我,她的双唇带着满足的微笑。
突然间,照片上的人物脱离了悬挂着的银色相框,在房间里微弱的光线中走动起来,像在梦游的人一样。她躲在我旁边的被子下面,慢慢向我靠近。我趴到床边,她又凑了过来。奉安拉之名啊!我确实熟悉这亲切而充满慈爱之香的气息,自幼年起,我就和它生活在一起。当我还是个喝奶的孩子的时候,我就熟悉这纯粹的香气,麝香、龙涎香,还有拥着我的带有玫瑰香膏和沉香味道的怀抱。
她靠近我,伸手触摸着我。我感到身体在发抖,像触了电一样。我跳了起来,大喊着,床铺也随之晃动起来。我掀起被子和床单,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从自己起床后已经过去多长时间,我下意识地开始四下寻找和检查,但周围什么都没有,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幅悬挂的照片上。
惊诧间,我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
——母亲就在这房间里,就和我在一起!她在到处走动,我闻到了她的气味,感受到她的呼吸,听见她喃喃低语。我的心跳停止了,我屏住呼吸,生怕一呼吸她就会消失不见。但是,她还是像云烟般消失了。在我和她之间,出现了一道结晶墙,我擦了擦眼睛,读着经文。安拉啊,我是在幻想我的母亲吗?她是和我生活在一起吗?我是在做梦吗?
我不停地喘着气,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她就这样消失了吗?在哪里?在哪里?不,不,我不能够把逝去的母亲从我的记忆中剥离。
我哭了起来,不停地哭着。我努力睁大双眼,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幻影。她把手伸向我,试图把我拉向天空。
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一种可怕的恐惧笼罩着我。大脑中的血液凝固了,我的呼吸变重,感到像有一座铅山重压在胸口。我跳了起来,大汗淋漓。我看到她就在门口,张嘴想和这个创造了我生命的人说说话,想对着她的脸庞说些知心话。这慈祥的脸庞啊,曾经就是我的生命之窗。我向她倾诉我的思念、抱怨内心的痛苦和她离开后留给我的重压。曾经,对于我们和我们这个大家庭而言,她就如同汪洋大海中领航的水手。
母亲啊,我的母亲!想大声地呼唤她,但声音却堵在喉咙里。我翻了个身,闭上双眼,又睁开来,我又感到附近有轻微的响动。
半梦半醒间,我发现她慢慢地消失了。我想举起手和她挥手,却感到双手异常地沉重,像瘫痪了一样。我垂下眼皮,让内心的黑暗能够吸收这房间里微弱的光线。我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天鹅绒的床在棺材中慢慢沉入如同坟墓般沉寂的凹形山谷。
母亲生病期间,我一直都守在她身旁。她的病开始是脊椎和双脚关节疼,以致难以直立和行走。这是带有剧痛的椎间盘病,在夜里,这种病痛像针扎一样折磨着她,使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是那般极度地疲惫,但为了不让我担心,总是极力掩饰着。可我还是陪她熬夜,为她换固定膏药和她放在肩下的热袋子,还为她倒水、留心吃药的时间,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眼神,甚至是她的呼吸。我已不只是她的女儿,还是她的护士、姐妹、母亲。
我放弃所有的责任,拒绝任何一项之前不得不履行的社会义务。
我和亲爱的母亲共同承担她的痛苦,就像我在忍受她的疼痛一样。当我注意到她在说胡话的时候,就递给她一些安眠药。我给她盖上被子,使她不再发抖。我坐在床边靠近她的地方,凝视着她白皙、纯净而又安详的脸庞,长期的辛劳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太多皱纹。
她清澈而慈爱的双眼闭上了,这双眼睛曾是我力量的源泉。每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世界在我面前顿时变得灿烂而喜悦。我越是靠近她,就越是被她牢牢地吸引。我使劲嗅着她垂到我胸前的乌黑长发,多么温馨的味道啊!我和她十指相扣,感到美好的时光就在指尖流淌。而一些可恶的线——就是那些结实的疾病之线——却想将它拉走。
我再次热切地拥抱她,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我不敢放开她的手,生怕会失去握着它时的那种弯曲的触感。我深吸着她身上的香气,这香气和我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我过往的岁月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岁月流逝,在我这里而不是在你身上。我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为她唱起《六个心爱的人》和《母亲啊,我的天使》。我还为她描述眼前浮现出的一幅幅画面:
——啊,我慈爱的母亲啊,我是多么的爱您!您也是那么的爱我!
我心中的爱,那强烈的爱!现在,您太累了,我不愿再向您提及您对我们所有人尤其是对我那炽热的爱——那至死不渝的爱。您还记得当我摔断了右腿时您对我说的话吗?当时,我还是个8岁的小女孩。您没有带我去医院,而是去了一个会正骨的老医生那里。他在我断骨的两侧装了一些细棍,然后捆紧。那个夜晚,我难以入睡。当慈爱的您听到我因疼痛而发出不断的呻吟声的时候,我倚仗着您的心软、仁慈,为了不再难受而松开了绑腿的绷带。最终,由于您的溺爱(我也从您那里继承了这一点),我的那条腿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落下了毛病。
每到冬天下起倾盆大雨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首《亲爱的》。校车来接我和妹妹去马尔格卜学校,我们带着纯真的梦想一路小跑。您到街上为校车指路,生怕我们受冷淋雨。然后回到家中,坐在煤炉边上为我们准备热牛奶和烤栗子。
在冷天和雨天的午餐时间,您总是想方设法让我们喝上各种各样的蔬菜汤和小扁豆汤。
母亲啊,我还记得,中学时我复习功课累得睡着了,历史书摊开来盖在脸上。您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脸颊,柔声唤醒我:
——起来吧,宝贝儿!愿安拉保佑你!上床去睡吧,明天还有考试呢!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来准备继续复习,却看到您已经在为我准备早饭了:热灶大饼、白奶酪片、薄荷、橄榄,另一边还有茶和鲜奶。
——天哪,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东西!
您柔声回答说:
——是为了你有足够的能量准备考试呀。女儿啊,你考试的时候安拉会保佑你的!你回家的时候安拉也会保佑你的!
我最亲爱的母亲呀,您还记得当您在电话中以那般挂念、慈爱的声音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姐妹们是多么的生气、嫉妒啊:
——安拉保佑!你回来啦。
在远处,我听到姐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为什么只有她回家的时候您请求安拉保佑啊?在您看来,只有她是最好的吗?
您笑了,以一颗母亲的仁爱之心,带着善意的戏谑回答她们:
——你们所有的人,我都是一样的爱。
母亲病重已经有六个月了。我们每个人生活中都会挂念着另一个人。但的确,我已经意识到母亲得了什么病。即使我不告诉她详情,灾难也会接踵而至。这样一天天下去,吃药也对她不起作用了,她会病入膏肓。但是,我不想她受苦。
她卧床不起,睡眠时间超过了醒着的时间。有时候,她表现得好像忘了自己是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75岁老人的迟钝反应?但我很确定地知道,在她70岁的时候,她还如同年轻人一般。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她的情况更糟了。她难以进食,不断地咳嗽、呕吐,一会儿吐出一堆黄色的东西,一会儿又是绿色的。她动不了,不能继续正常的举动。她突然晕倒,脉搏极其微弱,呼吸也很缓慢,身体不停地出汗。我立刻联系我们的家庭医生。他带着药箱赶来,随行的还有一个染了金色头发的苗条的女护士。
医生为母亲测量体温和脉搏,把她翻向右侧,查看她的眼睛,然后把听诊器放在她胸前。护士开始准备注射器和消毒棉,但医生却要她联系救护车。他凑到我身边说:
——应该立刻送她去医院!她的情况很危急,呼吸都已经很困难了!
我没有扔下母亲一个人,而是陪着她乘救护车直奔穆巴拉克医院。坐在她身边,我难受得几乎要窒息。我靠近她,看到她骨瘦如柴,身体好似枯萎了一般。眼睁睁看着病魔在折磨她,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残酷了。生命正在从我最亲爱的人的身上一点点地消失,眼前万物也仿佛都在一瞬间变成了灰色的。街上的高楼大厦几乎要崩塌,道路也越来越窄。我已经不可能再嗅到那迷人的茉莉花香了。我曾将那些花儿和其他她所需要的物品一起装在小衣物袋里带给她。啊,怎么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比我们去医院前看上去小了很多?在去往医院的短暂的路程中,看不到任何能引起我注意的东西。我感到无比沮丧和痛苦,将脸转向窗外,因为我不想看着最爱的人受罪。我强忍痛苦,时而低声抽泣时而号啕大哭。我给她读所有我记得的《古兰经》经文的章节,所有可以在内科12号病区5号特护病房这种艰难的情形下读的经文。
接下去的两个星期里,我没有一晚能睡个整觉。我握着她的手,感到她冰冷的手在颤抖,还听到她呻吟着,喉咙发出含糊不清的咯咯声。我为她播放舒缓的音乐,有钢琴的敲击声、琵琶的弹奏声。然后再关掉音乐,按姐姐的嘱咐为她念诵经文,《无花果章》,还有《黄牛章》的最后三节经文。
我再次回来,握着她的手,感到它温暖而柔软,像沾了露水般湿润。她的面容也似往常一般。我向安拉祈祷,感谢他怜悯我那可怜的母亲。
终于可以放心她的身体了,我感到无比幸福,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带着美好的希望和最美的梦回到家中。我洗了个冷水澡,这使我感到愉快而振作。我多么希望借此洗去所有的疲劳和失眠啊!
我站在这舒适、惬意的淋浴下,不断做着美梦。
突然,我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热血涌上脸颊。我听到有人在哭着不停地敲打着浴室的门。
——开门!开门!
我害怕极了,赶忙穿上衣服,打开门。
——你的母亲去世了!你的母亲去世了!节哀啊!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要爆炸了。我伸手摸向胸口,感到心在流血……不,那不是血,是炽热的泪水,从我悲伤欲绝的脸颊流下,溢满胸前。
早上七点,七月二十八日,即将结束的二十世纪末,母亲,呼吸停止了,带着善良和慈爱的情感跳动的心脏安静了。所有梦想、喜好、对子女无边的爱,也随之消逝了。
我无声地痛哭着,停也停不下来。眼泪打湿了脸颊和脖颈,那是绝望、悲伤的热泪啊!
我赶往穆巴拉克医院。她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安详地长眠了。我看了她最后一眼。
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生命脱离了死亡的躯体在我们眼前消失,奉献之树和给家里带来生命的光柱的脸庞僵硬而憔悴。啊,曾经充满活力的鲜活之躯怎么就这样凋谢了?
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怎么就这样熄灭了它们的光辉?总是充满慈爱的、乐于与人亲切交流和制造梦想的迷人面庞怎么就这样失去了光彩?充满仁爱的心脏怎么就这样永远停止了跳动?
我心中的玫瑰花啊,教我认识自己和如何做人的人啊,使我的生命更加翠绿、感官更加敏锐的人啊!
我凝视着她那端庄、慈爱、面带微笑的脸庞,发现它已经变得僵硬而毫无生气。我轻抚着她的脸颊,指尖忍不住地颤抖,身体也打起了冷颤。我宁肯死神带走的是我,而不是她。我弯下身片刻,拥抱她,长久地亲吻着她。身后,有人在说话。是谁?我不知道,但我听到那个声音在说:
——她死了,可还像天使一般微笑着。
我一直陪着她,直到下葬的最后时刻。我在她的耳边诵读《古兰经》。哥哥轻拍我的肩膀,把我拉起来,让我回家。他说:
——尽快下葬是对死者和死亡的尊敬。
我回身递给他一些薄荷、香草的树苗,还有玫瑰花,让他种在母亲的坟边,再在棺材上撒一些。
在我们宽敞的家中,我开始一点点疗治自己的“伤口”。我试图放下庇护全家的怜爱之帘,但那幅悬挂的照片,有着昨天、今天和明天的亲爱的人的照片,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不论我走多远,她都追随着我。不论我走到哪里,她都长久注视着我。她盯着我的脸,和我耳语,告诉我她的忧愁。我闭上双眼,梦境一幕幕而过,仿佛消除了所有的痛苦和悲伤。
黑暗中,一个身穿白衣服的人影出现在我面前,它从窗户、从门口进来。这是真还是梦?不,她是我最亲爱的人,那个纯净透明、穿着白色衣服、有着纯洁的心灵和灵魂的人。她走近我,试图把我拉向天空。
几个月过去了,我还是处于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我拒绝接受这个痛苦的现实,总是处于幻想之中。
在清醒或睡梦中、夜晚或白天,那追随我的眼神一直折磨着我,而我却享受着这种折磨。
我对着眼前的照片和纪念影碟低语,所有的记忆都涌现出来。有时,我想逃离这一切,想要躲开不看她的眼睛,但却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我渐渐拉向她。一有机会,我就长久凝视着她。她的生命是鲜活的,她和我聊天、和我密语;父亲去世时我趴在她肩上哭泣;提起她那舒服的坐姿就和她一起大笑;她柔顺的长发和沉着而迷人的言谈总是深深吸引着我们;还有她做礼拜时伸手朝向天空的精准的祷告方式更是印在我脑海里。
我轻轻地走近——更加接近那幅画,我对她低语:
——母亲啊,您就是高贵的珍珠、最美的香气!您是那么的完美!我不会改变我们的旧家。现在,从您的去世我看到了我的死亡。
求您了!我的周围都是您注视我的眼神,我已经难以再面对您双眼散发出的迷人光芒和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追随着我的眼神了。
下定决心,我让自己也带上像她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神,在双唇上也画上像她那样甜美迷人的微笑。双手颤抖着,我慢慢举起那幅悬挂的照片,亲吻它,然后把它放进天鹅绒的蓝色盒子里。我把它当做珍贵的宝藏保存起来。我请求得到她的宽恕和谅解。
我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徘徊,拉开窗帘使更多的光亮透进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满是充盈博爱之香的紫罗兰的香气,开心的笑容浮现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