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夏天就从那天开始,他的记忆里乱糟糟的,像是塞满了棉花,如同以前有过无数次的经历那样,他又踏进了这个村庄。一个全新的夏日,万物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他打开木窗,矩形的蓝天和正在飘去的轻柔的白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仰望着这无边的空间,天地相接,只见清澈的蓝天和黄色的大地。
太阳高悬天空,就像靠在高压塔上一般。高压塔非常小心地矗立在那里,向这一村庄输电的高压线在电压的作用下不停颤抖着。
夏日的鸟儿成群聚集在一起,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像在讨论是否要进行迁徙。远处,一个老人正披着斗篷避暑热。他坐在木床上,期待的东西却并没有改变。就是这个人,就在这个地方。他希望自己不在这里。他起身擦去地板上已经干掉的黄白色混合物,又回到床上。窗口映出矩形的清澈透亮的天空。
母亲在敲门,他没有开。母亲说:
——你不出来了吗?现在已经是早晨了。
然后,他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盼望自己可以一直呆在床边的小木桌旁,母亲什么都不做。他知道,让她坐在桌子旁她就不会做什么了。而他会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
正午的阳光总是刻薄而无情,它讥讽着每个光头、赤脚的人。他的双眼也被刺痛了,他感到有道刺眼的光环使他什么都看不见。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观察夏去冬来?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从木制的天窗里观测晴天雨天了呢?
他躺在床上,任凭这些愚蠢的问题不断地困扰着他。但是,每件事物都会在分秒之间发生变化,他也只能重新开始。尽管需要等待,但这个漫长的夏日在他灵魂深处却未曾改变。他起身站在窗前,倚着窗框。
他走在父亲的送葬队伍最后。那时是夏天——并不是他的这个夏天——亲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的父亲送行。送葬队伍沿着那些由木板搭起的小店铺一直朝高压塔方向前行,他步履蹒跚地走在队伍的最后。有人将手放在他的肩上,正对他说话。啊,他并没有躺在长方形的木棺材里,那人正是他的父亲。尽管那天早上他以为母亲会来叫醒他,并且对他说:儿子,你是死了吗!但却听到她说:你的父亲死了。然后又补充道:孩子,别哭。你的身体不好,不能太难过。
当母亲离开后,他笑了,然后紧跟她走了出来。也许,那是那年夏天他头一次出来,尽管并不是因为生病而不能出门。
他走进父母的房间,看到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像秋日落叶般枯萎,像潮湿的泥土般冰冷。母亲说:扶起他的头,放低下巴,合上他的双眼,向他告别吧。我这就去找人来帮你给他清洗一下。
他跪在他的旁边,亲吻着他的额头。死亡的冰冷在他的唇边蔓延开来,就像蚁群在慢慢蠕动。
他把父亲丢在床上,在大中午赤脚跑了出去。
他蓬头垢面、眼珠突出,嘴唇上还留着死亡的冰冷。他突然倒地,耳鼻瞬时填满了灼热的沙土。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脸正浸在冰水亦或是冰血中。他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队伍正朝高压塔方向前行。队伍中有个人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母亲说:孩子啊,你父亲是幸运的。他像夏日一样强壮,像雨水般慷慨,真主并没有惩罚他。当时,他向我要水喝,可当我拿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感到母亲是故意这么说的,感到真主并不是以他的病和父亲的去世来惩罚他,也没有用孩子的疾病和死亡来惩罚他的父亲。
他感到似乎有某种软体动物在他身体里啃噬,他把手放到腰上,他的双唇变青,呼吸紧迫,四肢也开始颤抖。他靠在窗边,黄白色奶油状的东西从他的嘴角流出。他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血管膨胀。他感到生命的末端正在一点点地向他的每一根头发逼近。他想要大喊,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伸出下嘴唇,直到能够看见嘴唇上的青色。他感到自己白色的眼睛就如同是夏天的白昼。他倒在地上开始抽搐,黄白色的液体流到了地板上。
他趴了一小会儿,听到了高压线的呻吟。
母亲来敲门,他试图伸手去开门,但却失败了。
母亲说:
——你不出去了吗?都已是正午了。
他没有听清楚她的话,也没有听见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的耳鸣一直在继续,就像是苍蝇部队驻扎在他的耳蜗里一样。
他下午离开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木棚下,靠在一根方木柱旁,在缝一块不成形的布。
——这是什么?
他坐在旁边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用针线活儿消磨时间罢了。
——别再消磨了。你有钱吗?
——你要多少?
——多少都行。
老妇人放下手上的布和针,开始用牙齿来解她黑色围巾下方的疙瘩。她从那块轻薄的黑布后面取出几枚硬币。
她给了他一枚,然后又把剩下的迪尔汗放了起来。
他把那枚硬币藏在口袋里,独自离开了坐落在这村庄尽头的家,留下老妇人长久注视着天空。
他朝着那与高压塔平行的木板搭起的小店铺走去。尽管与高压塔有一段距离,但他还是听到了高压线的呻吟声和老男人的啜泣声。
在商店里,店员莫名粗鲁地问他:
——你想要什么?
——牛奶。
单词字母一个一个地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你有钱吗?
他颤巍巍地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他拿着它,双唇颤抖。店员的脸色有所改变,立刻掀开木制的冰柜,拿出一盒牛奶递给他。
他用袖子把盒子上的水珠擦去,然后边走边把它打开。他沿着那个夏天送葬队伍走过的路线前行。他仿佛又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看到了他们扛在肩膀上的木棺材。他们中有个人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但却一句话也没说。
在墓地门口,他扔掉了空牛奶盒。他这时才发现,牛奶盒早就空了,衣服上留下的牛奶残迹也已干透了。他在墓地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然后进去。他看到整齐的墓碑伫立在那里,下面就是那些现在只能通过墓碑来确认的男女老少了。从父亲下葬的那个夏天起,又多了很多墓。他找到了父亲的墓碑,然后坐在边上,看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
……
“啊,死亡在向我召唤。它并不了解我,但我却想死。父亲呀,你给我留下了什么?请原谅我吧,我并不爱你。”
他起身走向远处一块石头,费劲儿地把它搬起来。他发现这块石头如果稍微埋入土里一点儿的话就和墓碑的体积差不多大。他把石头抬到父亲的墓碑前,埋到土里,直到两者大小相差无几。突然间,父亲的名字和死因记录消失不见了。接着一阵风起,沙土漫天飞扬,他的双手如秋天落叶般干枯,身体像潮湿的泥土般冰冷。他走近石头,在新墓碑上写上自己和父亲的名字。他感到蚁群渐渐爬上了他的双唇,直至覆盖全身。他拥抱墓地,然后躺在上面。
……
“啊,父亲,宽恕我吧!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我想要和你一起解脱。我不想再折磨任何人了!”
他闭上双眼,然后又站起来脱掉衣服。他看着两个墓碑,读着他和父亲的名字,就像这两个名字不是他写的似的。他拿起衣服,擦去墓碑上的两个名字,墓碑变得像他一样光秃秃的。
他大笑了起来,然后又躺下。
……
父亲啊,这样会更好吧?谁会记起我们呢?
一切都安静了,只有高压线的呻吟声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