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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

时间:2023-11-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安黎  阅读:

  小区门外

  我居住的小区,位于西安市的城北,尽管这里有着巨大的发展前景,被众多开发商抢滩登陆,但至少在目前,它还属于人们所说的城乡结合部。小区缩进一条小巷里,这个长达200多米的窄窄的小巷,把小区和一条名为未央大道的大街连接起来。每天早晨,当我从小巷里走出来,准备乘公交车去上班的时候,却总发现巷口被堵塞得严严实实,几乎达到了水泄不通的程度。外边的车进不来,里面的车开不出去,车与人混杂着,拥挤不堪。心烦气躁的司机使劲按着喇叭,喇叭声和叫喊声交织着,响成一片。那些站在巷口的人,仿佛耳朵聋了似的,对喇叭声和叫骂声置若罔闻,没有丝毫反应。他们该木然地站着还木然地站着,该与雇主讨价还价还在讨价还价,该围在一起争论什么还在争论什么。

  我不止一次听到小区的人聚在一起议论,说这些人简直烦死人了,总得想个办法治治他们;于是,有人给城管打电话,有人给电视台打电话。城管来了,那些人都抱头鼠窜;没顾得上跑的,顶多挨几脚或几拳,或者干活的工具被城管人员没收。城管也有自己的牢骚。他们说管理他们,也罚不到什么款,纯粹是白出力;偶尔拧住某一位的耳朵,那位被拧得疼得受不了的家伙同意接受罚款,但掏出的都是毛毛草草的小面额纸币;搜遍他们的全身,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钱,更寻不到什么值钱的物。城管提起他们,自然是一肚子的怨气。电视台频繁地来,对着他们摄像;但摄像镜头对准他们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在乎,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照就照吧,爱照多长时间就照多长时间。电视台连篇累牍的报道,让区政府很没面子;区政府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在马路的另一边建一个室内劳务市场;简易的劳务市场很快就搭建成了,但建和没建一个样,劳务市场里空空荡荡,马路上依然人山人海。若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市场里,他们的回答振振有辞:进市场,每天还要交两元钱!两元钱不是小数目,是他们两夜的住宿费,是他们的一顿饭钱;他们有时候一天推光头,还挣不到两元钱呢!再说了,雇主找人干活,一般都是看见谁就叫谁,每个人都希望站在让雇主容易发现的地方;如果其他人都站门口或门外,你却老老实实地呆在劳务市场里,那不是等死吗?来这里就是干活来了,又不是享受来了!要享受,呆在家里比呆在劳务市场里还要舒服。呆在劳务市场里的人多傻啊,那可不是脑子被电击了?

  堵塞小巷的是农民工。他们足足有数百人之多,每天早上,他们都要站立在这儿,等待雇主的挑选。他们有的手拎钢钎,有的肩扛铁锤,有的举一个写有“刷涂料”或“焊工”的纸牌子,更多的人则是两手空空。他们乱哄哄地聚集在那里,一有风吹草动,就如同海浪一般朝某一个方向汹涌而去。一个雇主的到来,会搅动所有在场的人,他们纷纷拥了过去,希望那个雇主能把自己挑选上。经常见到的场景是,雇主挤在数不清的人中间,大汗淋漓,宛若被绑架一般。你喊我嚷,你拽我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有限的去干活的人之间,不希望自己被落下。不知有多少次,我站在一旁观看,看到的场景是,雇主挑选了三个人,但当雇主冲破重围,领着那三个人朝他开来的那辆工具车走去的时候,他的身后,至少磕磕绊绊地跟来三四十人;尾随者不甘心自己被淘汰,不愿意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有活可干的机会。雇主叫自己挑选的三个人上工具车,其结果呢,空荡荡的工具车厢里立刻就会站满了人;车帮上还有垂吊着不少人,他们在努力地往车厢里面攀爬着。工具车没法开动了,雇主对这种景象也显得手足无措,有耐心的雇主采用规劝的方式,但这种办法常常无效,而且还得耗费大量的时间;脾气暴躁的雇主先是大声地训斥和喊骂,如果训斥和喊骂不起作用,他们就干脆使用起了暴力。我亲眼看到,有雇主手操木棍或铁棒,朝站在车厢里的人一阵乱打;每一次棍棒落下,都伴随着几声惨叫。疼得受不了的人,四散逃命,纷纷从车厢里跳了下来;个别人的额头上还挂了彩,殷红的血一绺一绺地从面颊上淌了下来。

  朝北走,随处可见马路边三五成群的农民工;他们三个五个,或十个八个聚在一起,彼此相距四五十米。他们多数人都无事可干,个别人坐在地上玩扑克。他们对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非常关注,时不时地要踮起脚跟,伸长脖子,翘首张望。如果有一辆运沙车从远处开来,站在马路边的,坐在马路边的,或者聚在马路边打牌的,都乱糟糟地朝马路的中央冲去;他们一边跑一边挥舞双臂,朝运沙车大喊大叫:停下——!停下——!

  运沙车有的真停了下来;停下来的运沙车并不见得每辆都能让他们高兴。有的司机吆喝他们上车,他们似乎达到了目的,于是,就急不可待地爬了上去;当然,在谁上车谁不上车的问题上,免不了一番争吵甚至打斗;有的司机停下车,冲着他们劈头盖脑地一顿臭骂,然后发动车扬长而去。更多的司机则对他们的喊声置若罔闻,从他们面前呼啸而去,制造出一个个惊险的场面,让旁观者能吓出一身冷汗来。但他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自己身旁的危险仿佛没有任何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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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场景的时候,就询问过他们,因此,也就知道了他们为什么会对运沙车这么热情。他们站在路旁,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大呼小叫地舞动着手臂,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能揽到出沙子的活。出一车沙子15元,如果爬上车的人是三个,出完那车沙子,每个人可以分到五块钱;如果爬上车的是五个人,每个人所分到的,不过是三块钱。没有人希望爬上车的人多,他们恨不能这一车沙子全部交给自己出,但那是不大可能的。每当一辆车停下来,就会有数不清的人往运沙车跟前跑;这时,爬上车厢的人就会猛烈敲击驾驶室的棚顶,敦促司机快快把车启动,免得更多的人来分一杯羹。

  有一个深夜,我去接一个外地来的朋友。那是冬季,www.xinwenju.com刺骨的寒风呜呜地刮着,冷得人瑟瑟发抖。我走去小巷,巷口已经没有了人影;没有人的小巷口是那么的空旷和冷寂,反而让人有点儿不适应,陡增一种内心的颤栗和恐惧。往前走,我忽然就发现了路灯底下游荡的身影,他们人数不少,很散漫的样子。有的三三两两地走动着,以抵御无法忍受的寒冷;有的坐在地上,头倚着电线杆仿佛进入了梦乡,发出响亮的鼾声。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不睡觉?难道我遇到拦路抢劫的歹徒了?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一辆运沙车开了过来,那些游荡的人,那些小憩的人,都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都跃身而起,朝运沙车奔去。

  白师傅

  白师傅是我一眼就相中的。

  装修房子,免不了要雇佣一些农民工,于是我就到小区外面的马路上去找。和所有的雇主一样,我也被农民工们围得严严实实。他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每个人都希望我能把他带走。但我对其他人急切的表情视而不见,只选择了站在最前面的白师傅。白师傅在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中间,显得有点儿特别:他年龄明显偏大,大概有55岁左右;更令人称奇的是,其他农民工都骨瘦如柴、面目憔悴,他却是那么的白白胖胖;衣着虽然陈旧,但还算干净,没有太多的尘土和污渍;还有,在大伙儿都在争先恐后喊叫,甚至不惜拽我衣裳、摇我肩膀的时候,白师傅却无动于衷;他尽管站在距我最近的地方,却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站在那儿,憨憨地笑着,仿佛一位观看热闹的局外人。

  那些落选的农民工们看到白师傅被选中,个个脸上洋溢着怪怪的笑,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当时的理解是,他们的异常反应缘于他们的嫉妒。

  我领着白师傅从长长的巷道往里走,没走几步,白师傅就和我搞起了价钱。我说干一天20元,白师傅说25;我说20,白师傅说25。交锋了数个回合,我做出了妥协,答应干完活,给他25块钱。然而,白师傅并没有因此满足,当我们从一家餐馆门口路过时,白师傅大概受到餐馆飘出的香味的引诱,他提出中午得给他管一顿饭;别的饭吃了没劲,最好是拉条子炒面。这回我答应得比较爽快,我说没问题。

  我把白师傅介绍给我的姨哥,姨哥瞅了他一眼,当时就有点儿不屑。姨哥是个泥瓦匠,技术很好。我请他来帮忙,他提出得给他找一个帮手,于是我才去马路上雇佣农民工的,姨哥冲着我说:那么多人,你千挑万选就领回了个他?你也不看看,他哪里像个干活的,身上的肉棉花包似的,蓬蓬松松,倒像个教书先生。我对姨哥说:人不可貌相,用了才知道是骡子是马。

  其实,我也不那么傻。我知道雇佣干活的,得挑选年轻的,有力气的,但我有我的私心杂念。社会那么乱,而农民工犯罪率那么高,我不想带不明底细的陌生人到自己家里来;也就是说,我不想因为装修,而给自己的生活留下某种隐患。相对而言,年龄大的人,给人的感觉似乎牢靠安全一些。

  姨哥和白师傅所要干的活,就是在主卧室的毛地上,抹一层水泥;水泥地要光洁平整,为将来铺设木地板做前期准备。我给姨哥交代完有关事项,就去单位上班;还没到单位,就接到了姨哥打来的电话。姨哥的口气很不好,他显然是在告白师傅的状。他说白师傅竟然拎不动半袋沙子;拎不动不说,叫他往口袋里装沙子,他也好半天都装不满一袋沙子;叫来帮忙的,就是让他运沙子的,而今,沙子扛也扛不动,装也装不满,还要他干什么?姨哥的意思归结一句话,就是让我换了白师傅,另叫一个人来。我在电话里对姨哥说,让他忍一忍,凑合一下算了。姨哥颇为生气,诘问我什么叫凑合?拖了工期谁负责?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靠他一个人,赶天黑无论如何都是干不完的;而他,还要赶最末一趟班车,回老家去呢;老家有活在等着他,他不能吊死在我这个小活上。我说好好好,我马上回来。

  等我回到装修的场所时,白师傅已经被姨哥解雇。姨哥一个人既扛沙子,又抱水泥。干得大汗淋漓。而白师傅呢,却像没事似的。一个人蹴在墙角抽烟;那劣质纸烟噙在嘴角,浓浓的烟雾一股一股从口里喷出来。白师傅看见我,表情有点儿不自然,有点儿惊恐,又有点儿歉意,仿佛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正在等待着我的惩罚和宽恕。我本来是有点儿生气的,但看到他一个50多岁的人了,还表现得如此诚惶诚恐,恻隐之心立刻勃发。白师傅不像奸诈的人,他扛不动沙袋好像也不是偷懒,那他到底怎么啦?我想,我有必要弄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递给白师傅一根稍稍好一点的烟,他接烟的手在颤抖。他把我递的烟,夹在耳根上,然后就冲着我傻傻地笑。我问他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白师傅点了点头。我问怎么了?白师傅眼里蒙上一层灰暗的光,脸色忽然之间就变得凄楚。我问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去看看呢?白师傅没有说话,但却把手伸进怀里,在衣服里抓挠了许久,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病历本,递给我,让我看。病历本已经破烂不堪,宛若千层饼似的。我打开它一看,几乎惊呆了。病历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肾功能衰竭!更可怕的是,病症名称后面还有一个括号,里面有两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宇:“晚期”。病历上的日期和我看到病历的日期,相距有九个月了;九个月前,白师傅已经是晚期了,而现在则比晚期还要晚期了。我把病历还给白师傅,突然感觉自己眼前的这个大活人渐渐消失,浮现在面前的是一盏被烈风即将吹灭的残烛,一棵将要被拦腰锯断的枯树,甚至,就是一个幽灵,一个鬼魂,一具不肯瞑目的骷髅。我忍不住头皮发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白师傅已经收拾了行囊,准备离去;我追上他,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这么重的病,应该躺在医院才对,怎么这样不要命,竟然还要外出打工,难道钱比命更重要?白师傅瞪了我一眼,脸上呈现出难以言表的苦笑。我掏出一百元钱,塞到他的手里,他先是愣住了;接着,他又要把钱还给我,说他什么也没干,拿这么多的钱不合适;况且,他在答应我来干活的时候已经骗了我;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但还是装出能干的样子。我把白师傅递过来的钱强行塞入他的口袋,说你装上看病用吧!白师傅不再推让,但一个50多岁的大男人,此时竟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出了声。

  “飞翔”

  “飞翔”是一个人的绰号。给人起绰号,常常带有戏谑的成分,因此是怎么低俗就怎么起,但“飞翔”这个绰号却很例外,它不但不粗俗,而且还那么饱含诗意。“飞翔”是个农民工,但他还是个诗人,与他在一起干活的伙计们,把他之所以被大家称作“飞翔”的原因告诉了我,让我对眼前这个干着繁重体力活的小伙子刮目相看。“飞翔”高中毕业后就立志做一个诗人,于是他白天埋头在田地里干活,夜晚则趴在锈黄的灯光下面疯狂地写诗。这样的日子坚守了十多年,但都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宛若星光一般在诗坛上熠熠闪烁。还好,他还发表了一首诗,这首诗的名字就叫《飞翔》。《飞翔》发表在一家企业的内刊上,但“飞翔”却视它为宝贝,经常把那本刊物装在身上,时不时地拿出来自我欣赏。与他一起打工的工友们发现了他的秘密,大家你抢我夺,争相传阅。于是所有人都知道“飞翔”是个诗人,“飞翔”也就成了他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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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飞翔”见面是在我家的门口。“飞翔”和他的两位工友打探到我家正在搞装修,于是他们就找上门来,询问需不需要土工。我说需要,于是他们就随我进了家门。他们的任务是把原有的水泥地面砸掉,然后把土渣运到楼房外面。三个人干得非常卖力,很快就讨得装修师傅的满意,也给我留下了好印象。令人颇感奇怪的是,“飞翔”与他的两位工友迥然不同,他的两位工友很随和,不时还幽默几句,但他却是不苟言笑。他的面色很冷,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冰;他只是埋头干活,汗水如同蚯蚓一般,在他黑黑的额头上、脖颈上、面颊上蠕动着,画出一道道的白线。你与他搭话,他要么是用鼻腔回答你,要么喉管里蹦出一个“是”或“行”来。他的衣着很粗糙,弯腰干活,半个脊背就裸露在外面。当我的热情没有得到基本回应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对“飞翔”有太多的好感。此时,我对“飞翔”还是一无所知,并不知道他是个诗人;我心里挺疑惑:这个小伙子脾气这么古怪,他怎么在社会上闯荡呀?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打了电话,餐馆里送来了饭。就在大家围着桌子一同就餐的时候,我从他们的相互戏谑中,知道了“飞翔”的大致情况。吃完饭后,我就提出想读读“飞翔”的诗。“飞翔”此时已经知道我在一家杂志社上班,于是很爽快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内刊。在长期的磨损中,这本某市电力公司主办的名叫《电苑》的杂志已经皱皱巴巴,一打开,里面至少有三四页掉了出来。在某一页的右下角,我找到了那首名为《飞翔》的诗,署名李毛毛。李毛毛无疑就是我眼前这个诗人的真实姓名了。《飞翔》是一首短诗,不过十二行,但里面的两句话还是给我留下了至今都磨灭不了的记忆:虽然被砍掉了翅膀/但没有一天不向往飞翔!

  被砍掉了翅膀?谁砍掉了“飞翔”的翅膀,让他变成了农民工中的一员?我询问“飞翔”,得到的依然是他的沉默不语,倒是他的工友回答了我的问题:贫穷嘛!

  贫穷?“飞翔”到底有多穷?我的疑问带出了“飞翔”同村工友断断续续的讲述,从他们的讲述里,我寻觅到了“飞翔”生存状况的蛛丝马迹,也窥探到一个人在恶劣的条件下抗争的艰辛。“飞翔”的妻子得了肺气肿,前年去世了,家里留下了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父亲,一个疯疯癫癫的精神病姐姐,还有三个高高低低的女儿。“飞翔”在外谋生,14岁的大女儿早已辍学,在家里操持家务。“飞翔”在外打工很不安心,隔三差五就要回家看一次,免得家里出什么大事。别人打工,都希望经常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电话那端的声音,会给人以温暖;但“飞翔”却不同,最害怕有电话找他;凡家里来的电话,都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于是,他接电话的手直颤抖,嘴巴结巴得不能言语。家里的电话如同乌鸦一样,报来的永远是忧愁,甚至是晴天霹雳的灾难,“飞翔”在这样的熬煎中度日,自然不能如他诗中所表达的那样“飞翔”了。他宛若一只觅食的鸡,只能在尘泥中消耗自己的生命。

  从工友给我的描述中,我认为我已经读懂了“飞翔”;甚至,我都不忍心再叫他“飞翔”这个绰号了。在我看来,这个绰号简直就是一个没法愈合的伤疤,每叫一次,就好像拿着尖刀在伤疤上戳一下;被戳的伤疤鲜血淋漓,让人不忍目睹。

  我能为“飞翔”做什么呢?帮助他发表再多的诗歌,都不能解决他面临的真正的困境;于是我打电话给一位报社的记者朋友,希望他能把“飞翔”采访一下,看能不能唤起公众的爱心,给“飞翔”以实实在在的援助。我知道,“飞翔”若想真的飞起来,就必须摘除掉压在他身上的重物;而要摘除这些重物,靠他个人的能力是不可能办到的。

  但令人意外的是,“飞翔”对我的好意根本不领情。他拒绝了我,倒使我显得无比尴尬。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自己陷入了没有头绪的迷茫之中。

  猫娃

  猫娃是被自己的父亲领到我家里的。我想请一位农民工帮我把装修后的余料搬出去,就在马路边叫来了猫娃的父亲;我并没有请猫娃,但他的父亲却把他领来了。他父亲说了,反正猫娃站在马路边也没人雇,还不如来做他的帮手;尽管两个人干活,但主家只需出一份工钱就可以了。

  猫娃很瘦小,个头至多一米五;脸呈长吊形,颧骨外突,一双眼睛奇大。猫娃的衣着有点儿脏,让人难以辨认出它真实的颜色。和许多人一样,我见了猫娃后,首先抱怨他父亲,为什么不让孩子上学呢?还那么小,打什么工呀?猫娃的父亲一脸的苦笑,他说他不论把猫娃领到哪里,都会听到这样的责备。解释吧,解释不清楚;不解释吧,似乎不给人家面子。总之,他都懒得说了。尽管猫娃的父亲说自己已经懒得解释了,但还是把猫娃的遭遇向我大致说了一遍。猫娃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从县医院的厕所里拣的;他把猫娃抱回家的时候,刚过门不久的妻子怒不可遏,妻子要他从哪里拣来的,再放回哪里去,但他坚决不肯。为此,妻子和他打闹了数日之后,就和他办了离婚手续,他成了一个光棍,成了村里人的一个笑柄。但他不后悔,他既做爹,又做娘,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把猫娃抚养成人。猫娃之所以被亲生父母遗弃,在于猫娃有先天心脏病。为了给猫娃治病,他可没少花力气。打工的钱都送到医院里了,但还是远远不够。他最怕的就是向人借钱,亲戚们如今见了他就像躲瘟疫似的。猫娃也读书,而且书还念得比谁都好,可惜,初中毕业后,他就再也供不起了。猫娃特别懂事,他看到父亲的窘境,就含泪辞别了学校,跟上父亲出外打工了。猫娃的理想是,他要用打工挣来的钱,来养活日渐衰老的父亲。

  听了猫娃的故事,我非常感动。眼前这个衣冠不整的男人,突然之间在我的心里变得高大起来。我觉得,他比那些被我们供奉在神龛里的所谓的大人物,要伟大得多。忽然之间,我就有了帮助这对父子的想法。于是我把猫娃叫到一边,问他还想不想重新回到学校去上学?猫娃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在犹豫了相当长的时间后,他告诉我,他不想上了,原因是他已经辍学了四五年,年龄已经大了,怕跟不上;再说,他的父亲这样操劳,他也不忍心让父亲这样辛苦下去。

  猫娃无论怎么看,还都是个孩子,怎么就年龄大了?询问猫娃,猫娃说他已经19岁了。我对他的年龄颇为怀疑,于是就问他是真的19岁,还是在骗我?猫娃点头,说是真的。我当然很惊讶。他的长相和实际年龄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他看起来充其量只有十二三岁。于是,我就劝猫娃上一所技工学校,学费生活费等等都由我来负责。我对猫娃说,站在马路边打工想改变生活,生活永远也不会改变;要使自己的命运有所转机,必须仰仗于知识和技术。

  我的一席话终于在猫娃的心里撬开了裂缝。猫娃同意了,他保证会好好学习,绝不辜负我对他的期待。猫娃的父亲站在一旁憨憨地笑,神情充满感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猫娃父子俩干活特别卖力认真,应干的活干,不属于他们干的活也抢着干,一直干到天黑才罢手。他们临走时,按讲好的价钱,我只需要付给他们30元,但我却把200元交到他们手里。他们坚决不要,推辞了好半天,但还是装入了口袋。我与他们约定,让他们半个月后就来找我;在这半个月中,我将抓紧时间给猫娃联系学校。

  大概一周后,我从外面回来,保安叫住了我,说有人给我在传达室放了东西,让我取。我走入传达室,发现是一个很脏的蛇皮袋子,打开看,是多半袋土豆。我问是谁送的,保安说是个衣着很烂的小孩,名叫猫娃。我忽然就有了些许的感动。虽然它只是半袋子土豆,不值什么钱,但他承载着猫娃父子的一片心意;而且,猫娃家在陕南的山区,距西安很远,他们要从家里把这袋土豆背来,要费多大的力气!

  我很容易就给猫娃联系好了一所技工学校。那所学校的校长是我的一位好友,当他听说了猫娃的故事后,也是慨叹不已;他答应给猫娃减半收费。然而,半个月过去了,猫娃父子没有来找我;一个月过去了,猫娃父子也没有来找我;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猫娃父子还是不见踪影。这时,我在屋里坐不住了,就到他们经常站立的马路边去寻找;一连找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就在我失望至极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曾给我家干过活的“飞翔”,他正蹲在人行道的道沿上抽烟。我走上前去,问他认不认识猫娃?他点头,说怎么能不认识;我说,你能不能给他捎个话,让他尽快来找我。“飞翔”眼皮翻了翻,然后说出来了让我大吃一惊的话:你要找猫娃,阳间是找不到了,得到阴间去找。我愣住了,急忙问怎么回事,“飞翔”告诉我,猫娃被运沙车轧死了!猫娃和他父亲为了多挣点钱,白天四处寻找打零工,晚上就站在马路边拦运沙车;运沙车一来,他们就冲了上去,既高喊,又挥手。有的运沙车停住了,有的你再怎么阻拦它都不停。猫娃所拦挡的那辆运沙车就没停,它甚至连一点减速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就从站在路中间的猫娃身上碾了过去。猫娃血肉模糊,没有人样了,猫娃的父亲疯了似的,他抱着猫娃的尸体口口声声说要去找市长。

  我再也听不下去“飞翔”的讲述了。我的心里,宛如正被锋利的刀子切割似的,鲜血淋漓。

农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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