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煮河鱼”,这话出自于我母亲之口,也是母亲拿手的“烹饪”技术,有点特别吧。
一 井水煮河鱼,顾名思义,用井里的水炖煮河里的鱼。
曾经,在我父亲或者哥哥从河里捕鱼捉鱼回家后,母亲看到异常干净的油坛,不止一次无奈地叹气:“又只能烧红锅,让井水煮河鱼得了。”随口一说,无奈之举。
“烧红锅”——是没油吃的说法。家里没油吃,炒菜就是“烧红锅”,说法还是很确切。曾经,我家里每年“烧红锅”的时候多。 “烧红锅”,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也是无奈之举。我母亲做鱼的方法,很直接,河里捕捞上来的鱼清洗干净后,放点盐,锅里用聊胜于无的油花做引子,用小火慢慢在锅中炕,必须得用“炕”这个字才合适,“煎”是要用油的,油少了都还不行。在锅里“炕”鱼,火不能大,大了,直接烧糊;火不能太小,太小,新鲜鱼的水分许久也不会干。炕,是类似于暖着的意思啊。日子怎么穷,也能找出办法对付。
我喜欢烧火,母亲说我很会烧火,会看着锅里的菜来控制火的大小。哥哥和弟弟的心都特别急,每次烧是大火,恨不能马上吃到鱼。好几次我们全家人都陪着吃糊鱼,后来只要是做鱼,母亲便会专门叫我来烧火。不过父亲母亲会鼓励哥哥弟弟烧成的糊鱼:“吃这样的鱼,不会隔食,容易吸收。”鱼在锅里被“炕”到两面泛黄的时间较长,这个过程让我们兄妹不知暗自吞下多少口水,伸长脖子望锅里瞧多少次。终于炕到可以加井水,然后大火将鱼煮熟,放点自己家里的花椒、生姜、大蒜等,我们胃口大开,吃起来美味十足,并不觉得没有油而寒酸。有时会加上一些酸腌菜,特别是加了野藠果的酸腌菜,味道更美,吃得舔嘴咂舌,肚子装不了还想吃。
“家有一堰鱼,多吃一仓谷;家有大肥猪,少吃一仓谷”,可见经常吃鱼,饭量无形中变大。没有油入肚,肠子每天似清水洗的一样,空空荡荡的,饭量更甚。为此,母亲也常看到仓里所剩无几的粮食纠结。
二 我家住在渫水(湖南澧水支流)河边。鱼,自然是渫水河的鱼。渫水河,流水湍急,不发洪水时,河水清澈。河里多鱼,多石头,也时常有纤夫拉着运输的船只,“嘿哈嘿哈”地喊着号子用力拉着走。鱼在石头缝里穿梭,好不惬意。我常跟着母亲到河里洗衣服,或者与小伙伴偷偷到河滩上玩沙子,玩小石头,偷偷到下河里游泳,身上的衣服湿了在太阳底下晒干后回家。洗衣服,其实就是在大人眼皮子底下玩水,捉小鱼。那些小鱼在石头缝里格外灵敏,我是捉不了的,手和脚常被石头碰得生疼,而鱼从来不被石头撞晕。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只说它们是水中活物,自然不会蠢到自己找死往石头上碰。
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可能会蹦会窜的鱼儿肉质就好。所以鲜。为了吃到鱼,我不怕鱼儿不听话。
渫水河的鱼是纯野生,没听谁说过谁放了鱼苗,也不知道最初的各种种鱼从何而来。它们没受过污染,没吃过饲料,它们的健康度比现在河里湖里的鱼要好上许多。平时,人们都很忙,下河捕鱼的时候很少。再者,水流急的主河是很少捕到鱼的。捕鱼,一般要到河边的回水沟里。
要是遇到发洪水,不少鱼遵从鱼贯而入的法则,争先恐后往相对平缓的回水沟里窜。它们不知道的是,“羊入虎口”成了“瓮中之鳖”,都在往人的锅里蹦,人岂有不盖锅盖之理?。或许是它们的姿态太高,专门给贫困百姓来改善伙食吧。
不过,不管还是苦了没有食用油的人家,这鱼也不能做得味道地道些。我始终坚信,鱼鲜可以胜过油香,但愿二者齐备。
三 河里涨水有时候很突然,往往是在人们熟睡的晚上。同在一条河,下游不知上游的天,上游不知下游的地。上游如果突然下了暴风雨,山洪爆发河水猛涨,在信息不通的年代,我们处在下游根本不知道。常常是河水变异的咆哮声惊醒耳聪少觉的老人。长期生活在河边的人,都活成了精,即使自己的腿不便当了,也要赶紧叫上后辈去捕鱼。
这样的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就几个小时的时间。这样的捕鱼机会,住在河边的人,除非不知道,很少会放过。
涨大水捕鱼的工具一般都是扳罾,或者撒网,或者是又大又长的网蔸。我们那里的人,家家户户都有一些渔具。扳罾是用一根较长的竹竿做成支架的一方形大鱼网,扳罾用了物理学的杠杆原理。千百年来,老百姓求生的本领和智慧不可小觑。扳罾较大,先在家里装好后,有些笨重,要一个好劳力才能背下河。扳罾放进回水沟里,不用放饵料,鱼从湍急的大河里自然要游到此地去歇身,它们自己稀里糊涂游到罾里来。老百姓都知道鱼的此习性,此时用撒网也是一网一个准,用网蔸也不会放空。
千辛万苦得到的鱼,吃着就鲜。我母亲就这样唠叨,她是让我们不计较她的简单做法。
有一次半夜里听到爷爷的叫声,说河水咆哮声异样,涨大水了。赶紧叫父亲去扳鱼,父亲叫上哥哥做伴给背鱼篓。我的好奇心一直都很强,非要跟着父亲跟着哥哥一同前往。父亲瞪眼,哥哥恶语,我再三保证不到大河边。母亲不放心我也不放下心哥哥,也一同跟了去。其实,山边的路相对较宽,回水沟离大河还有一段距离,只要不到处跑,最多摔一身泥,不会发生危险。
蒙蒙夜色中,无数火把移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夹杂着河水如雷如霆的咆哮声,搅得我异常兴奋,我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跟在哥哥身后,母亲时刻提醒我别忘乎所以而摔跤。 回水沟里隐隐约约来了不少人,大大小小的罾放了不少。此地此时成了一个捕鱼的市场。爸爸选了个合适的位置,将罾见空插针地放进了沟里。沟里,这个扯罾那个撒网,还有人用大网篼,鱼只要钻进回水沟,大部分是跑不掉了。
这次,大部分都有十多斤鱼的收获。天亮时,我家的鱼篓也满了,哥哥已经背不动,我看着鱼篓里大大小小的鱼,口水早已泛滥,心里盘算着一家人可以打许多次的牙祭了(做好吃的)。可想到家里已经没了油,又有点闹心,妈妈该如何给我们做来吃?
妈妈看了看这些鱼,心情愉悦:“别急,有鱼就好办,我们不是有井水吗,井水煮河鱼。”井水如油,这是妈妈的发明。
井水?秘密都在井水里?或许井水可以替代油,免不了这样去想,心中支持母亲的想法。
我家很久没开荤了,看着妈妈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期待不已。
四 井水,是距我家几十米远的百水井。这口井是天赐给我们的一股自然山泉,不含任何杂质,冬暖夏凉,常年不断,纯净清澈明朗。用这井水煮饭,稻米的香味分解得更充分,没有菜都可以吃上几碗;用这井水炒蔬菜,蔬菜的原滋原味更纯正,更滑嫩,让人食欲大增;用这井水炒肉,肉质得到很好的调和,浓浓的香味远飘,人闻到止步,猫闻到匍匐在房梁,狗闻到寻来。有女子嫁到我家附近,就是奔着百水井来的。
这不是夸张。我曾说,这眼井就我们家的油缸。不是自我嘲弄,而是吃出了滋味。简朴的日子,一样可以过出奢华来,这源自人心是否满足。
家里扳了不少的鱼,母亲首先给爷爷奶奶送去一大钵,又给外婆留了一些,说吃了早饭就让我和哥哥一同给送去。其余的母亲说给晒干保存,以后要吃更方便。母亲说,井水洗过的鱼,抓上一把盐巴,晒干就入味了,无需什么油。母亲这是“井水晒河鱼”。
不过首先是和其他家庭一样,美美地吃上一顿。
也许是贫困闹的,没有油做引,井水煮河鱼,也煮出了奶白色的汤汁,很浓稠,香味弥漫,味道真的不错。
百水井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与故土一起成了河流,亲人已经全部移民。回不去的故乡,只能在心中念想。人就是怪物,现在啥也不缺,我却常怀念曾经的贫苦而又快乐的时光。 渫水河的鱼也已近二十年没有吃过了。百水井的水永远也喝不到了。
我常常想,为什么井水煮河鱼,还那么好吃,或许,有些东西是可以互相替代的,油可以去腥盈香,井水呢,完全可以提鲜,鲜和香组成一个词叫“鲜香”,谁还能分得清是鲜还是香啊。或者,我们亲自捕鱼,吃起来就滋味两样,就是没有油和井水,一样可以吃出滋味。穷日子里,能够果腹的食物,都是鲜香的。别动不动就挑剔,嫌什么味道差,鲜度不够了,吃不出口感,那都是不知穷日子的滋味。当然,在好日子里,挑剔一点,一点也不矫情,矫情是对生活的一种热爱方式。
一切,在变淡,毕竟这是人生本来的样子,经历过的都是宝贵的,心中有念想也是一种寄托。
如果不热爱生活,大鱼大肉也会变淡,没有滋味。井水煮河鱼,毕竟也在“大鱼大肉”这个词里,我们一点不少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