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和煦的暖阳照在身上,有一种让人特别惬意的感觉,闲得无事的时候弄一张藤椅在太阳下懒惰地享受暖暖的阳光,真是不知怎样的舒服。
在我的猪场不远处,塅上大路旁的屋里又飘出怀念的老歌:
往事如风,只是痴心难懂,
借酒相送,送不走身影蒙蒙,
烛光投影,映不出你的颜容,
仍只见你独自照片中,
夜风已冷,回想前程如梦,
心似云动,怎堪相识不相逢,
难舍心痛,难舍情已如风,
难舍你在我心中的芳踪
我早已为你种下,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从分手的那一天
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调谢人已憔悴,
千盟万誓已随花逝湮灭,
心似云动,怎堪相识不相逢......
......
一曲老歌在暖暖的冬阳下回荡,总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循着这熟悉的歌声,我知道细狗回来了。只要他回来,这间屋子就会有好大的音乐声传出,而且没有时间限制,或上午,或下午,有时在大清早也激荡回扬,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音乐,是不是能够感受这些音乐所带来的各种高亢、浑雄、激越、优雅、清远、悠扬的情趣。
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和细狗不怎么接触,我也不想和他走近,这不是我对他有什么偏见,而是因为他没有读过一天书,一个十足文盲,交流起来很费劲,这种情况一直到后来我结婚以后才对他稍有改变,因为和细狗住得近我,对他的生活知根知底,按辈分细狗属我内弟,年幼时因家庭生活艰苦,更兼父亲文盲,不重视后代文化教育,他本人小时候也和其他孩子不同,竟然没有一点苛求知识的欲望,虽然生长在新中国红旗下,却没有进过一天学堂,故斗字不认,所以在同龄人中几乎成为一个失群的人。我之所以跟他很少接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细狗有很多兄弟姐妹,但在生活饥馑的年代,迫于生活的无奈,有几个兄弟生下来就被他的父母送给别人了,和他一起共同生活过的有一个姐姐,十多年前嫁给本村牛古石的一个熊腰虎背的后生,那后生由于从小爱玩鸟铳,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上山打野猪时不小心炸了铳管,右手少了一个大拇指,因而每每说媳妇人家姑娘总嫌弃他十级残废,年近三十还没有娶上媳妇。后经长舌媒婆的怂恿唆使,好酒的父亲抵挡不住重金的诱惑,便把姐姐许配给了他。他身边还有一个妹妹,是他父亲用一个弟弟交换而来的,前些年妹妹的亲生父母看到女儿在细狗家生活得实在可怜,就和细狗的父母商量,又把这个换来的妹妹接了回去,但换出去的弟弟却没有换回来。还有一个弟弟,早在十多年前去潮州打工后不知去向,已经失联(现被派出所列为失踪人员),其他几个被送人的几乎没有来往,只有一个送到本县黄溪的弟弟略有联系,据说现在外面混得还不错,偶尔会来看一下细狗和母亲。
虽说名誉上有几个兄弟姐妹,但都因各种原因帮不上忙,父亲四十来岁就患帕金森症,再后来加上老人痴呆症,六十来岁时病了一场,曾一度肚子积水,肿得像个皮球,想喝农药自杀,误拿除草剂吞下,竟没有伤及性命却连日上吐下泻,结果歪打正着,竟然使水肿消除,不医而愈,一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细狗的母亲是岩前鎮龙井村人,小时候可能患过脑膜炎,说话傻瘩,神情滞呆,纯粹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庸妇,就这样的一对男女结合在一起,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计划生育最严厉的时候,夫妻俩竟然生了七八个孩子,其实他们并不是想逃避计划生育,而是细狗的母亲做了两次绝育手术也不凑效,照样怀孕,弄得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哭笑不得,罚款——没钱,搬东西——家里穷的没有下锅的米,更不用说有什么家什可拿。当年我和细狗住在上家下屋,
记得有一次乡政府计生办组织了三十多个人员到他家里催缴超生罚款,那天早饭刚过,几十号人把细狗的两间低矮的土坯屋团团围住,细狗的父母亲却出奇地淡定,若无其事地站在屋外的大路边看这些人进屋搜找,细狗的父母根本不显丝毫的惊慌,好像这些人在办一件与他无关的事,肥头大耳的计生分管副乡长带着几个武弁率先走进他的家里,揭开锅盖一看,锅里饭钵没有一粒饭,然后又走出屋来亲自爬上二楼的楼梯,想看看楼上有什么东西,由于副乡长身板长得太过肥大,那年久失修的木楼梯无法支撑这个乡长的体重,惊得下面在看的人乱呼大叫:“危险!危险!不能上去,不能上去,下来!下来”!这个计生副乡长出于升迁需要,想在众人面前树立一个先进形象为他日后作政治资本,
竟然冒着楼梯断裂的危险匐下四肢爬了上去,后面跟着上去两个喽啰,走上楼往里房一看,里面除了摆着一张没有蚊帐的床外,还有一个木柜,床上面乱叠着一张满是补丁的被子,木柜上面放了几件杂乱的破衣服,再没有看到其他东西,另一间也是摆着一张床,床上面看上去也有一张被子,乡长上前翻开仔细一看,严格说起来那简直不是被子,而是一床窟窿多多的烂棉絮,旁边一个木制的谷仓,谷仓门虚掩着,几个人在这个穷得不能再简单的木楼里转了一圈,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下手,最后把目光集在谷仓上,想象着里面是否藏有一些值得弄走的家当,肥乡长打开仓门,由于屋里光线极差,一时无法看清里面情况,叫那两个喽啰用打火机点亮,看里面时只见到一只空木箩(估计用来盛大米)和一个谷箕别无他物,看似一个像样的谷仓里面却没有装一粒米谷,他皱起眉头满脸失望,改革开放都十几年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会相信还有这样穷的老百姓,无法想象这个家庭怎样度过一日三餐,俗话说得好肚饱不知肚饥畬(畬:译音,这里指人)。肥乡长走出木楼,用倒爬的方法战战兢兢得下了楼梯,几十个人在楼下等着肥乡长回话,只见肥乡长叹长气不说话,一直摇头,这可能是他自当乡干部以来逢到的第一个如此贫窭的家庭,然无力地挥着手向众人说:“走吧,走吧,走吧”。这个计生对象穷得让他这个父母官无颜以对,几十号人毫无收获,悻悻地离去,等到那一群人走到细狗的屋坎下大路上时,细狗的父亲用力地挥指着手指冲他们大声说:“俺晓得你们冇道理,俺生孩子不要你们养,冇人么是(什么)都冇,凭什么我生孩子要你们管!那时我才十七八岁,细狗父亲的话我不能全解,政府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能否给我们的国家带来好的结果,可能当时的人口专家也无法预期。我只觉得细狗父亲的话或许他有他的道理,最记得是他说的那句“俺生的孩子不要你们养,冇人么是(什么)都冇”那句话,几十年过去了,中国的人口出生率确实得到较好的控制,但同时也产生了许多专家们都忽略的问题,比如人口老龄化、失独、社会养老、整体社会人口繁衍与国际脱节等等,致使后来每一届中央开人代会很多代表们反复提议放松计划生育政策,人民代表大会几经深刻研究探讨,最终采纳了代表们的提议,并通过决议,最后作出重大修正,如今计划生育政策有了很大程度的调整和宽松,愈来愈趋人性化、合理化。细狗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几近麻木而又无法开化的原始佣物。这些当初并不经意的话,却在现实中地检证了某些决策的欠妥。而细狗的父亲没有看到纠正错误的一天,在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甩下妻儿离世了。
由于家里穷又没有文化,细狗在二十岁的时候,顺应打工潮也外出打工了,那个时候的细狗早已没了父亲,一个姐姐也已嫁人,除了那个已经报失的弟弟,家里只有母亲和他两个人一起生活。
我记得细狗第一次出门打工是去江苏常州,应本族的一个内侄之邀,去码头上做一名搬运工,因内侄先去,故后面他一个人独自去,那天走的时候我在离村五里远的山上砍木头,行到山旮旯里的小路上细狗刚好碰到我,我问他去哪,他说去常州打工,他说身上可能路费不够,问我能不能借他伍拾元钱作盘缠,那天我身上确实没有带钱,到现在我都感到很遗憾没有借给他钱,我和细狗虽无深交,但我的内心深处却很同情他,因为我知道虽然细狗和我平时的关系不过是泛泛之交的邻居而已,那一刻向我借钱实在是出于被生活逼得无奈,那天我没有帮上他一次忙,且是一个小小的忙。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那一次细狗借钱的事,我都心存歉疚。
那一次细狗出远门,我的脑海里经常无端想象,甚至生出许多至今让我无法解开的迷:那一次出门打工,细狗斗字不认而且单寡孤独,且所带路费不足的情况下是怎样远路迢迢去常州的?即使他路上省吃俭用车费伙食费勉强够得,途中转车打店对于一个不认字的人是何等的辛苦!但他是确实是到了常州,据那个内侄说码头上当搬运工非常苦,细狗只去了一年,几经辗转最后落扎潮州瓷厂一干就是十多年。家里没有什么大事一般只在春节的时候才回来。
屋里的音乐响了,细狗也就回来了。
细狗有过一次婚史,那是十年前,入赘女方做过一回上门女婿,生了一个女儿,也可能就由于没有文化的原因,女方说他懒,脾气古怪又不灵活,双方闹腾了两年后协议离婚,女方同意女儿的抚养权归他,但他没有把女儿带回来。留给了女方,也就那次离婚后一直鳏居至今,如今也有三十七八岁,但却看不出他会心急没有媳妇。
这些年细狗回来的次数多了,无意中让我感觉到他和以前有很大的变化,首先是一身穿着打扮,有时候粉面油头西装革履,虽然穿一双不知名的皮鞋,常常擦得油光发亮,不了解他的人看上去俨然一个大老板,骑着一辆红色125摩托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抽烟,口袋里总会带上一包不错的香烟。我的猪场就在他新房子的不远处,我时常帮妻子料理猪场的一些琐事,因为近的原因,便有了更多和细狗闲聊的机会,说闲聊,其实也无非是到他屋里喝喝茶,但我并不会认真和他说什么,因为我知道他没进过学堂,思想观念和认知很难沟通。然而细狗经过这些年的出门闯荡,每一次回来都有不一样的感觉,我曾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误入传销组织被洗脑,和我的侃谈中口里吐出很多上档次的词汇,在我看来这些词语没有一定的文字阅历是无法掌握的,更让我惊讶的是前次回来和他喝茶聊天的时候跟我说起电脑网络,还专门给我介绍了一个网络上心理学方面的学术讲座,我还真在他的智能手机上获取了这个讲座的网络地址。
今天天气真好,暖阳杲杲,细狗的新房子前不久加盖了一层,坐南朝北的屋向使冬天的太阳有点背位,细狗便把茶桌凳子搬到太阳下,看到我从猪场里出来叫我过去喝茶,我喜欢喝茶,特别在严冬的太阳下能这样尽情地享受阳光带来的温暖是多么的舒服啊!有一段时间没有和细狗喝茶了。
细狗为我切上一杯茶,他谈到建房的事,他说这次建房多亏那个以前被他父母亲用一个弟弟换来的妹妹出了大力,那个妹妹虽然很多年前被他的亲生父母接了回去,但她却没忘记在苦难中养育过她的父母兄弟,她已经结婚生子,这些年和妹夫一起勤劳扎实,在本村办了一个养猪场,且经营有方,几年下来赚了一些钱,看到昔日的养母兄弟生活困难,连一间像样的房子也没有,故为他们出了部分材料钱,妹夫还亲自为他砌墙,使这栋房子的框架大体在意想不到中得以基本完工。
前些年农村建房和城市不一样,虽然没有经过土地管理部门的审批,但是你把它建起来了一般不会给你拆掉,顶多让你去补办审批手续,特别像细狗这样的家庭情况,村委会乡政府挂号的困难户,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政府也会考虑为他补办建房手续。喝茶闲谈中我们天南地北。
闲聊中,隔壁的九嫂也来细狗的屋坪里晒太阳,九嫂信佛,一坐下来就说佛,客气地呷了一口细狗斟的茶,就滔滔不绝地给我们传经授教,教我们要心中有佛,生活中要善行懿举,说做好事的人会福泽万代,五世其昌,佛会在无形中保佑你岁岁平安,发千发万云云……,我这人一向对神佛怀疑,并且把相信神、佛、鬼及各类宗教的人混为一谈,视为同体,归纳为迷信,见到九嫂这样说话,我随口对细狗说了一句:她是不是中了法轮功?不想细狗接了话茬,他说法轮功其实是一个邪教,在中国被李洪志利用了,把它用来坑害群众。我心里一怔,这话从细狗的口中说出来,我着实有点惊诧,试想一个没有一点文字底蕴的人能说出这样有哲理论的言论,确实令我对他的进步改变看法,就李洪志其人其事,要不是他这会提到,我真忘记他和法轮功的关系。
冬日的阳光是那样的暖和,和细狗在暖暖的太阳下喝茶,这一次我感到不再和细狗那么疏远,闲谈间,我放开许多话匣子,一本正经和细狗东西南北,一直到老婆打来手机叫吃午饭。
万物都在变迁,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意想不到中变化,甚至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相信改变得这么快。
妹妹你坐船头哦,
哥哥我岸上走,
恩恩爱爱全船荡悠悠,
小妹妹我坐船头,
哥哥你在岸上走,
我俩的情我俩的爱,
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 ……
细狗屋里的音响又飘狂着一首男女对白的情歌,我想细狗将来的生活是否也能像歌声中所唱的一样,缘分到来的时候又逢一度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