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忽然看见一位老同学发的朋友圈：“惊闻噩耗，不胜悲痛，一位六十岁的老同学出了意外，昨日，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有所触动，忙向她打听：“谁去世了?”她说：“是柴同学，在杭州。”我吃了一惊：“脑溢血?心脏病?”她说：“车祸。”我扼腕叹息：“天妒英才啊!”
我们的柴同学，当得起天妒英才一叹。我和他初中两年同桌，他理科很好，我偏科严重，老师排座位时，多少有点让他带带我、教学相长的意思。我这人固执己见，“拒腐蚀永不沾”，绝对不愿让别人左右我的成绩，所以老师意图就此落空。他力争上游，我岿然不动。但这不影响我俩成为好朋友，两小无猜，无话不谈。
镇子不大，两家离得近，步行仅十来分钟。他家坐落田间，环顾四周，绿野仙踪，心旷神怡。放学后或周末，没有功课压力，我就跑他家玩耍。每次过去，他都在埋头干活，满头大汗，插秧、打稻，压番薯藤，刨番薯丝，搓稻秆绳，有时他也在家边田间割草、放牛。刚开始，他还有些尴尬，自惭形秽，觉得我会瞧不起他，后来见我襟怀坦白，他便习惯起来，坐在矮凳上的他，正忙乎手中活计，抬头见到我，黑黝黝的脸膛上，就漾开一朵花儿似的灿烂。他的五官长得很好，浓眉大眼，印堂明亮。人也长得高大威猛，初中毕业时，就长到一米八以上，上体育课排最后一位。人长得快，衣服跟不上，他的两根瘦脚梗，一年四季暴露在裤管下，褪了颜色的旧裤子，天天像在脚梗上飘。他的性格敏感而自卑，也因此过度自尊。双重性格，导致他进入初中专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当时，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学校鼓励他们去考中专。我们班里就有六位名列前茅的同学，考取了中专。现在看来，这对他们今后的长远发展不利，在那时，却不啻于敲击了事半功倍的快捷键，他们就此开启幸运人生。同学们学海无涯苦作舟，苦苦去读高中，他们已成为医师、药师、护师、会计师、远洋海员、建筑设计师，分配到炙手可热的企事业单位，领取工资奖金，帮衬家用，成为父母得力助手。
我母亲对别的同学不了解，因为柴同学当时与我格外亲近，他的成就，便时常成为我母亲鼓励我上进的动因。我母亲在我开口抱怨时，就能及时封住我的口。她是这样刺激我的，至今刻骨铭心：“你干嘛偏科?还埋怨我们不是读书人，没办法帮你。柴同学父母纯粹农民，摔跤都不识‘爬’字，他们难道帮他读书了?”我默默无语，不再掀起战端。
柴同学的中专生涯，可谓跌宕起伏。他过得并不如意。他皮肤一直不好，我们同桌时，他就天天掉粉，一抓一道印，低头可见脚边洒满粉尘。他一双手伸出来，就跟乌鸡爪似的。见没人注意，他便叽咕叽咕两手抓，两手都硬，手背和手臂上，抓出一道道白痕。在人群中，他可能因此自卑。我这人晚熟，从不曾意识到我们有何异同，所以双方彼此接受。他读中专两年，每个月给我写信，述说学校生活，神采飞扬，我也认真给他回信，写苦恼写忧郁，还给自己起个笔名叫郁敏，呼应衬托他的心情。我们的信件往来，存续一年多，我用橡皮筋扎成一捆，后来家里翻新房子，才不知所终。
柴同学的厄运，始自学校一次失窃。他因家庭贫困，外表窘迫，成为怀疑对象，保卫处叫他过去询问，无人作证他不在现场，他被列为重点嫌疑犯，对他采取监视居住措施，取保候审。他的性格倔强，遇强则强，奋起反抗，但于事无补。派出所来他家乡外调，这对他的境况和名声，就更雪上加霜。在班主任帮助下，学校念他成绩优秀，勉强同意保留学籍，以观后效，但撤销他的团籍。在极度耻辱中，他度过漫长求学生涯。他把心情倾诉给我，我只是一个高中生，见识短浅，思路狭窄，无力提供帮助，只能成为他的树洞，倾听他的痛苦、他的愤懑、他的呐喊。
幸而毕业分配时，学校所在地镇派出所，抓到一个惯犯，坦白出某年月日在学校某寝室作案，因属累犯，有关部门彻查，终为柴同学沉冤昭雪。学校可能为弥补过失，将他分配到省属单位。他紧紧抓住机会，无论升迁婚姻，几乎没浪费过。仕途第一站，当属团委书记生育时，他毛遂自荐，担任代理团委书记，顺利上任砍出三板斧，他说自己提出，要有三心(公心、上心、细心)、三力(思考能力、沟通能力、组织能力)，做好三抓(基础团建、人才培养、品牌建设)、三提(提升思想政治水平、个人形象气质、时间管理水平)。他的举措，为沉闷的国企机关吹来新鲜空气。万事开头难，他以奋发向上的工作态度，赢得上级领导青睐，从此青云直上，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短短十几年上升到厅级干部，并担任集团下属七个上市公司董事，风里来雨里去，奋斗不息，成为人生赢家。他的皮肤病，不久即得到治疗，在省城医院里，药到病除。
十几年前，他来温州子公司视察，踌躇满志，通知几个同学。我们三个老同学，在望江路边轮船餐厅，为他接风洗尘。细浪轻拍江岸，盛夏微风不燥，他向我们讲述奋斗历程，激情满怀，娓娓道来，虽算不上惊心动魄，但也足以令我们动容。面对崇拜的目光，他的神情是满足的。后来他又来过一次，告知我们，他可能来温挂职，我们在矮凳桥“带壳的我都喜欢”酒店捧场，以示弹冠相庆。坐久了喝高了，话难免说杂起来，席间开始不和谐，也不知是谁，哪一句话，触及他的逆鳞，他勃然大怒，意欲拂袖而去，我们赶紧好言安慰，好不容易把他按捺住，才算完成接待任务。从此以后，他过来温州，不再通知我们。
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他删了我的微信。我也不是大度的人，难免睚眦必报，也删了他的微信。就此别过，江湖再见。幸而还都在同学群里，还能远远瞻仰他，但没了亲近感，偶尔看见他发信息：“我投资的电影，好刺激，欢迎大家捧场，谢谢!”随之而来的，是一张电影海报，上有动作、冒险、中国巨幕等关键词。过后他又投资了几部电影，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投资，是不是成功赢利。上周某晚，无缘无故想起他。我在手机上搜索，他可能已退居二线，进入自由发挥阶段。
然后，就是今天收到他的噩耗。老同学在微信上更正：“他刚退休不久，是在家离世的，家里无人作陪，可能是脑血管意外。同时，这也与工作生活压力有关。”想起某报社胡老师退休即去世，同学感慨万千：“看来刚退下来是个坎，迈过了就没事了。在岗压力大，退下后人体内外压力失衡，也容易出问题。”“冬天天气冷，脑血管容易出事。大家保重身体。”我一次次搜寻他的信息，浏览他的人生履迹，不由得哀从中来。我悔恨交加，那天怎么就惹他生气了。谁会意识到，人生无常，分手就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