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我身上流逝,中午过后,肚子里的猪肉慢慢少了,舒服了一点儿。但我不想下去,下面的人间暂时不属于我。村庄也不属于我,东边不远处的县城也不属于我,那条亘古流淌的汶河,南边层叠的群山,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安静着。
我睡着了。一个远方的梦冲进我的世界,《鲁滨逊漂流记》《十八岁出门远行》……它们以动态的形式引诱我,还有在学校里暗恋的女孩,我们终于不再沉默,而是互相说话,我带着她翻越群山,终于走出了牢笼。我看到了大海,还有数不尽的高楼,命运最终会实现我的梦,我的梦最终会被命运打败。
父亲把我叫醒。他是来盖苫子的,经过一整天阳光的润泽,蔬菜吸收够养分,准备睡觉了。他拍醒我,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没有回答,定定地看西边挂在山巅的太阳,我还没有允许,它就义无反顾地落下去了。
我最终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试图向远方逃离时,不应该爬到高处。
四
读高中时,冬天的每次大休,我都是和耿林结伴走回村庄。
我们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就走汶河,从冰上走。积雪碾压着冰面,我们碾压着呼呼的风。没有积雪的冰面,能照出人的影子,还能照出冰底下游荡的小鱼,或者被冻死的小鱼的尸体。
河中间有小岛,四周被冰围住,孤零零杵着。岛只有十米长,三米宽,上面长满芦苇,风一吹,集体摇头晃脑。我拿出打火机,一把火结束了它们的挣扎。继续向前走,身后烟尘滚滚。我们不敢在岸上放火,岸上的火常会失控,不如岛上。岛上的火也会失控,但岛就那么大,四周都是铁桶,任它癫狂,总有限度。
我们从县一中南边的汶河,走到我家菜园南边的汶河,然后脱离冰面,钻进菜园,吃西红柿和黄瓜。吃完后,就坐在高坡上谈我们的远方。我教育耿林,不要好高骛远,还是好好学习吧,学习不好,想什么都没用。他嗤之以鼻,觉得我学习学傻了,一点魄力都没有。什么是魄力?他问我,你知道格瓦拉吗?你知道凯鲁亚克吗?你知道米克·贾格尔吗?说到米克·贾格尔,耿林眼睛有点儿红,他说:“他快来中国演出了,真想去北京看演唱会。”我说:“我知道凯鲁亚克,他的书我看过。”
米克·贾格尔演出的消息从北京扩散到县城。可惜,不多久赶上了“非典”,演出取消了,耿林也放心了。
我们站起来,对着虚拟的天空大声朗诵《在路上》里的句子:“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走,我们上路吧。”
“好。”
两个风中的堂吉诃德,依次攀下大棚,朝村庄走去。
耿林去济南看《指环王》之后不久,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一帮染着红毛绿毛的孩子鬼混。他准备参加艺考,但失败了。我去找他,他抱着吉他在小屋门口唱,像鬼叫。他的歌声让我失眠:“我的人在县城,我的心在远方。谁给我一个姑娘,我送他一片草原……”
他最终没有从事心爱的电影行业,也没读大学,高中毕业后去临沂打了三年工,又在县城干装修。后来他有了孩子,又有了一个,两个女孩。他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部,因货品齐全,服务态度好,挤垮了另外三家小卖部,垄断了我们村的柴米油盐。我去找他,小卖部的墙上挂着一张海报,遥远的过去像一口井,在海报上呈现出黑魆魆的颜色。
“你家菜园拆迁,你现在是富豪了。”
“没有你一年赚的多。”
他抱着小女儿,问我:“开车去西藏要多久?”他手指门口的面包车,等到夏天,他准备出趟远门。
五
儿子和祖先在蔬菜大棚相遇
二十年前,我家还有蔬菜大棚
我经常在下午爬到大棚顶端的高坡上四处张望
村庄、树林、汶河、麦田,视线内全是游动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