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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记忆

时间:2023-11-28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李清明  阅读:

  喊魂

  我的家乡是一个十足的水乡。人口骤然增长的年代,祖辈们在浩淼的洞庭湖边上,利用秋冬季节湖水干涸的时候,锄挖肩挑,人背牛拉,用泥土筑堤,围起了一个个人畜居住的人工围子。至今家乡的乡镇还一直沿用过去的“围”字命名,譬如洞庭围乡、临河围乡、湖滨围镇等等。围堤筑起来之后,洞庭湖春夏汛期的洪水就马上汹涌而至,洪水涨多高,围堤便要修多高。记得,我离开家乡的1982年,水乡的堤坝已临河床筑到38米多高了。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俯看垸内,人们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木盆底下生存。人如蚁牛如蝇,一切渺小而忙碌。

  临水而建的家乡过去总是十年九涝,不得安生。汛期一至,汾黄色的湖水便会将过去还是牛羊成群,柳枝吐蕊,草木茵茵的湖床抬高许多,人工围起来的垸子像极了一个个在洪水中颤栗的盆罐。一旦垸溃,整个家乡便会一片黄汤,树枝瓜藤,木柜门板,还有用茅草和树木结成的整个屋顶……都会随风浪吹送至残剩的垸堤边,极目苍凉。洪水消退,每一个村庄的坟场,都会增添好几座覆盖着黄土的新坟。水乡的习俗,大都称被水淹死的人为“水鬼”,男的死了来年要找一个女的做伴,女的死了要拉一个男的同眠。——每当听到这些,小孩们便会心存恐惧地哆嗦着双腿往人多的地方移动,害怕“水鬼”来找“替身”。

  湖水凶涨的时候,垸堤内房前屋后的河汊、水塘的积水也会跟着上涨。夜幕降临,浑黄色月光下的水乡到处凄惶一片,房屋和树木的倒影在水中时隐时现,惊飞的长嘴鱼鹰的叫声在水波的回应下,悠长而凄厉……这时,出来游玩的小孩,大都会受到惊吓,睡到半夜往往会发低烧、说胡话,甚至梦游。老人们便会说,孩子的魂魄在外游荡,遇见了水鬼在追赶……,要赶紧“收吓”,将孩子在外面游荡的魂魄喊回来(也叫“喊魂”)。这时孩子的母亲大都会按照祖辈遗传下来的方法:找到小孩受到惊吓的地方,点上几根香烛,拿一面镜子用小孩穿过的内衣包上,然后用镜子在夜空中来回照着,边照边喊:“宝宝哎,回来哦——宝宝哎,回来哦——”这时,坐在小孩睡床边的奶奶或姥姥,便会回应道:“回来哒——回来哒……”

  寂寥的夜空下,一个母亲的喊声,往往引来好几个母亲在喊:“宝宝哎,回来哦——宝宝哎,回来哦——”母亲呼唤孩儿的声音在孤星残月的夜晚,经水波的回应,由小变大,由近而远,慢慢地便带着一种哭腔——声音凄厉而惊悚。

  或许是为了传承,抑或也是告诉后人:你来自哪里,将要去向何方?于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乡亲们,每有婴儿出生,总是会将小孩的胞衣置于一个陶罐之中,深埋在房屋边一棵高大的树木底下。(至今我对都市一些医药机构专门收集小孩胞衣,制作成美容口服产品的行为一直不能释怀!小孩的胞衣可能富有营养,但它和新生命一起来源于母体,曾是生命的保护伞,亵渎了它,岂不是一同亵渎了生命的本身么?)小孩满月之后,大多数孩子的父亲便会把小孩的生辰八字以及出生地点,工工整整,或书写或雕刻于盛衣物的木柜门的内壁上。如此这般,于水乡的人们来说,故乡就是他(她)埋胞衣罐子的地方,而自己历史的起源,便是那个刻着生辰八字的木柜。即使被洪水冲走,经泥水泡过,太阳晒过,洗一洗,擦一擦,仍可以认出木板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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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直到我长大之后,才渐渐地明白和理解,为何故乡的人们爱唱花鼓戏,又总是选择一些有悲苦剧情的曲目,然后将唱词变换成一种长长的哭腔,拉得很长很长……也许那是他们对长期遭受苦难的一种宣泄和倾诉啊!

  如今的水乡垸堤加固了,汛期也少了,就连过去通往境外的水路也都由政府花巨资建成了四通八达的钢筋水泥大桥。虽久住都市,但只要回到水乡,遥望着自己“埋胞衣罐子”的地方,开启着早已油漆斑驳,总是吱呀吱呀叫唤的木柜,那种回家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

  只是自己偶染风寒,当年迈的母亲拿着我的内衣,www.xinwenju.com走在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水泥楼房的缝隙中叫着我的乳名,一声声唤我回来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慈航而凄长,但回应的却是满耳的喧嚣和嘈杂……

  渔趣

  随着年龄的渐长,总想远离和逃避都市的喧嚣和繁杂,向往心灵深处的那份宁静。我想回到家乡,回到八百里洞庭湖边那长满茂盛青草的湖滩上,那一望无际的苇林中,那荡漾着阵阵涟漪的小河旁……去追忆和寻找儿时的足迹和欢乐。

  也许是近水知鱼性的缘故,儿时的许多乐趣都与捕鱼捉鳖有关。那时屋后有条通往学校的大水沟,水很深,草鱼、青鱼、鲢鱼等淡水鱼很多,因年少力微驾不动渔船,也无法使用笨重的渔网、渔磝等捕鱼工具,我便动脑筋:先从菜园中砍折一根小小的竹子,系上一条透明的小尼龙绳,绑上一只经淬火弯曲成钩状的大头针鱼钩,再缠些上面粘满各种小飞虫的蜘蛛网砣,一边走一边往水中甩动,这时浮游在水面寻食的约三五寸长的小游鱼十有八九便会来咬钩。这种小游鱼在家乡一带人们习惯把它叫做“游叼子”。它长着黑脊背白肚皮,像一个个织布的梭子,在水里放箭似的巡逡,最喜欢抢食吃,且不怕人。你站在岸边把鱼饵甩过去,立马可以见到数条“游叼子”冲过来抢食,其中总有一条身灵嘴快的抢先将鱼钩牢牢地叼住,这时你只要将钓竿用力向岸上一划,便能将鱼儿扯出水面。

  农村小学上课较晚,我也不用担心迟到。每次上学我必定带上钓竿,边走边钓,一趟总能收获好多用柳条穿着鱼鳃的“游叼子”。那时外婆家住在学校边上。我常常会把鱼钩寄存在外婆家里,鱼则送给外婆。放学后,我又背着书包一路钓回,将收获的串串游鱼剖开洗净,放入母亲早已烧沸的油锅之中,不一会便飘腾起阵阵鱼香。

  遇上长长的暑假了,我则用面粉守株待兔式地捕鱼。其方法是:先将竹子一小根一小根砍削成牙签般大小,用一根尼龙线从竹签的正中系牢,让其弯曲套上一小截软状的芦苇筒,再将揉好晾干的面粉薄饼切成小梯形状塞进苇筒中,捕鱼工具就算大功告成了。当带着面片的鱼饵投入水中,觅食的鱼儿定会用力将芦苇筒咬破,这样竹签的弹力刚好将鱼嘴弹开挂在鱼钩线上,场面十分壮观和有趣。

  串串篓篓由我捕获的鱼儿都成了家中饭桌上的美味佳肴。20多年过去,每每回到家乡,外婆和母亲总会提及,我的离乡远行让她们最不适应的就是家中的餐桌上少了许多鱼香味。回想起这些,总会让我莫名而生起一种年少时的自豪感和成就感。

  上小学五年级时,因家中姊妹众多,农耕经济仅靠家中的“鸡屁股银行”和“猪栏经济”难以支付我们读书上学的费用。于是父亲宣布:家中兄弟仨,如要继续上学则必须自己赚取学费。我自告奋勇领着弟弟用我的一技之长,利用课余饭后、节假日时间靠水捕鱼。我和弟弟合计:小鱼小虾在集镇上难以卖出好的价钱,要想多赚钱,必须捕捉市场上价高好卖的鳝鱼、柴鱼和水鱼。于是,我和弟弟在一种特制的竹笼里放上蚯蚓,夜晚埋填在水沟边,捕捉大条大条的鳝鱼;用猪肝蘸上茴香粉,穿绑在用于缝制衣服的钢针上,在月朗星稀的夏日夜晚,悄然布放在龟鳖们经常活动的浅水区域捕捉水鱼;再用小青蛙和螺蛳肉作诱饵捕捉柴鱼……倒也经常收获得篮满篓重,笑逐颜开,乐而忘返。

  有一天清晨,鱼钩上钓着一只四五公斤重的特大野生水鱼。我担心细小的尼龙鱼线难以承载还没有离水的猛鳖。于是我瞅准水鱼方位,脱掉衣裤一个凫水猛子跃入湖中,双手一把将上钩的水鱼抱在怀里。水鱼张牙舞爪凶猛地反抗。水鱼见我不松手,便一口咬住了我的肚脐眼边的肚皮,任我在水中怎样捶打死不松口。我抱着水鱼一会仰泳,一会潜水,进行着激烈的搏斗。弟弟在岸上则吆喝着舞手跺足,给我鼓劲。他看到我在水中凫水浮沉的黑脑壳,还以为鱼钩上钓了两只大水鱼咧。十来分钟后,我忍着剧痛将水鱼连同鱼钩鱼线一起带到了岸上。在水乡一直有一个说法:水鱼咬人极富耐性和狠劲,只有天上打雷它才松口。后来,我叫弟弟用干牛粪和稻草生起了一堆明火,烤了许久方将水鱼降伏。水鱼卖掉后,解决了我和弟弟整整一个学期的学费,但在我肚脐眼边的肚皮上至今还或隐或现地留着一块铜钱般大小被水鱼咬过的疤痕。现在回忆起来,仍有些痛并快乐着的感觉。

  柳笛声声,渔歌唱晚。再回家乡,视觉上总有一种误入陌路之感:河浅了、湖小了、水浑了;过去满湖满沟的各种鱼儿也基本上绝迹了;野生的少了,饲养的多了;自然的少了,污染的多了……好在儿时的记忆,童年的乐趣有如刀刻斧凿般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只要踏上家乡的土地,闻上些许家乡特有的泥土芬芳,哪怕是一小股淡淡的洞庭湖中飘然而至的鱼腥味……我的心中便会立马重现出一幅天蓝水阔,寥廓江天,鱼跃人欢的水乡山水画。

  我爱水乡,更渴望心灵自然的皈依。

  寻狗

  乡野少年,终日与狗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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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始,伴我左右的是一条被我唤作“小花”的斑点狗。春天它陪我钓黄鳝抓泥鳅,夏日它伴我摘桑葚掏鸟窝,秋天它随我磝水鱼捉乌龟,冬天它又帮我罩野鸡撵野鸭……总是形影不离。即使在我上学的路上,它也是一边欢快地争抢着我手上的锅巴和饭团,一边撒欢撒娇地陪我走到校门口。放学了,只要我一声唿哨,它又准能立马从草丛或柴堆中冲出,伴我回家。后来,小花因误咬了邻居一只下蛋母鸡,被狠心的邻居用裹着农药的饭团毒死了。

  我抱着还有些温热的小花,坐在邻居家的台阶上不吃不喝整整一天,且一边哭一边擦着鼻涕十分倔犟地扬言:不赔我小花,我就要毒死你家的母牛!任我母亲怎样拉扯,就是不回家。邻居无奈,只好赔了我一条小黑狗和两个煮鸡蛋了事。许多年过去了,只要我回到家乡,邻居们还会将此作为笑料,在我面前往事重提。

  小黑伴我一起,我长它也长。在它将老去之时,我也到了当兵的年龄。

  那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小黑伴着敲锣打鼓的乡亲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就在我跨上汽车的那一刻,小黑竟咬着我肥大的军衣裤脚不让我上车。后来是弟弟强行抱开,小黑才极不情愿地松口,还差点咬弟弟一口。

  后来,邻居告诉我,每日傍晚,只要有汽车在村口停下,小黑定会快步跃向车门,四处寻找我的身影……

  直到有一天,小黑老到步履艰难地又将弟弟送上当兵的汽车,它才蹒跚踟蹰地走向荒凉的湖洲……

  狗,和人一样,有性格,有灵气,也有感情呐。

  白云苍狗。一晃20多年过去,官场、商场、情场流连,见多了笑里藏刀,见多了背信弃义……总是让我梦回故乡,梦见儿时曾不离不弃伴我左右的小花、小黑,平添几许想念和感怀。

  不久前,我回家乡购买了一块有山有水的土地,规划着建一个质朴而又回归自然的庄园。最让我激动的是,终于又有条件可以与狗为伴了。

  我开始了有趣而又兴奋的寻狗时光。

  朋友说:“要养就养一只藏獒吧。养一个美女,养不住了,她会毫不犹豫弃你而去,美女难养;养一只藏獒,即使病了老了,也会紧紧地跟着你,不离不弃,像一个真正的兄弟,一直到死。”

  朋友的话,似乎击中了我的软肋,让我心头一怔。——茫茫人海,生存不易,人们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金盔银甲,人为地自我保护与封闭,宁愿把目光和心思转向索求甚少、回报甚多,不问是非、忠勇无畏的牲灵。

  那年四月末的一天,我去了一趟青岛,那里正在举行一个全国的藏獒展。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被称为“天狗”的藏獒。它目光如炬,头如脸盆,浑身长毛,凶猛而霸道。

  据说它能储藏人的基因和信息,只要你曾喂养过它,哪怕10年、20年还记得你。爷爷喂过它,它还能认得孙子。

  但此狗价格不菲,马俊仁的纯种藏獒挂牌价几十万、上百万元一条。无论是其相貌,还是价格,均让人敬畏不已。

  獒展旁,我咬了咬牙,以不菲的价钱买回了两只半大的藏獒。

  小獒运回家的第一天,一扑便把母亲饲养在园里的两只下蛋母鸡咬死了。我用树枝抽打着闯祸的藏獒,它却高昂着狮子头,越打越凶,无半点畏惧和退缩。

  倒是小藏獒半夜发出的沉闷且有极强穿透力的吼声,硬是让一群一直活跃在庄园后山的黄鼠狼,一夜之间逃遁得销声匿迹。

  小藏獒一天天长大,仅大半年时间,体重就超过了百斤,乍一看就像两头硕壮的小牛犊。这时,与藏獒同时饲养的两条母性纯种德国牧羊犬也到了发情阶段。饲养员出于好意,总是牵着藏獒来到牧羊犬的身边培育感情。然而,不管正处发情阶段的狼狗怎样摇尾,怎样渴望,威严得像一位出征大将军似的藏獒兄弟却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不为所动。

  有一段时间,我整日与藏獒为伍,不断地想揣摩和读懂其生存和情感的信息,努力培育人狗之间的默契与感情。然而,我却时常不得要领,两只藏獒深沉和坚韧得像两个饱经风霜不苟言笑的藏族汉子,不会摇尾乞怜,也不会在表面上讨得我的欢心。尽管我总是尽我所能,让其好吃、好喝、好睡,但更多的时候却总见它俩遥望远方,不开心颜。

  我关注着它们渴望战斗的神态,凝望着它们执着的眼神,感觉它们无时不在向往着广袤无垠的酷寒高原,向往着与恶狼、与雪豹奋勇的厮杀,向往着去掉脖子上的铁链……

  也许,它们也是在寻找,寻找那久失的故园;在渴望,渴望着那天性的回归。

水乡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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