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春天,一个外国的画展来到北京展览,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这是许多人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这些从前被秘密谈论的或者只是在印刷品里见到的一两幅模糊不清的东西,消息立即传遍了全国,昆明也知道了。我当时正在大学读书,我不画画,但是喜欢看,喜欢品头论足。忽然牛小林告诉我,外国画来北京展览了,我从未见过一张真正的外国画,心里好奇,而且长到这么大(25岁)还没去过北京,就借了钱和他到北京去。我和牛小林都不画画,只是喜欢看,昆明好玩的事情太少,那里似乎除了吃吃喝喝和大合唱、看电影,就不太玩别的事情,歌剧啦,话剧啦、画展啦、古典音乐演奏会都是哈雷慧星,一年有一次都不得了,要引起轰动,还要走后门才买得到票子。太难玩了,我们只好自己找些玩场,看画册就是我们的玩场之一种。现在是看外国人画的真画,一生中第一次,我当然不放过这个机会。去北京的不仅我和牛小林两个,昆明还有些画画的熟人,都坐同一趟火车。那时候我们把西方的画叫做“外国画”,而不是今日令人心生敬畏的“现代艺术”。那时候的画家都很朴素,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活在当代,当然是现代艺术里的了。我们去看的这个展览后来才知道是德国表现主义画展,这个名字吓人得很。当时我们知道现实主义,知道革命浪漫主义,从未听说表现主义。从此以后,我看到这个词组,就想起德国了。如果那时候那个搞翻译的的家伙玩点名堂,不把这个展览翻译成如此吓人的“主义”,而是翻译成例如“来自德国的马匹、母亲、男子、风景和日常生活”,那我们的看法可能就不一样啦。后来想想,我们这几个人胆子可真是大,没有一个人是“美院出生”,有一个是机关干部、有两个是打铁的工人,有一个是木匠,还有一个是小孩已经十二岁的父亲,在昆明的盘龙大楼卖皮鞋的,还有几个我记不得了,都是昆明的熟人,经常会在哪条街哪个馆子见面的啦。我们以前也看过一两次画展,女朋友、老婆、娃娃、爹妈、朋友、亲戚一大党,找个星期天就去了,还一人发一根冰棍含着。看完就去展览馆隔壁的顺城街吃凉米线、烧豆腐。去北京看画展路太远,开销大,家人就不带着去了。坐的是硬卧,买票还要有单位证明。白天胡吹乱侃,晚上钻到位子底下贴着车厢的铁底板睡觉。臭得要死,但睡得很香。艰苦,但也好玩,这些人有的画画,有的不画,在一起的关系不是所谓艺术家的关系,那时候我们不敢随便用这个词,这是齐白石这些人才使得的。连画家、诗人这种称呼也不用,不好意思。只是说画画的、写诗的。快到郑州的时候,老莫,他是制药厂的工人,和牛小林打起赌来,牛小林说,到郑州要过黄河,老莫说,黄河在山西那边。两个就打赌,输掉的人在郑州停的时候买一只烧鸡请大家吃。刚刚争罢,火车就巨响起来,在钢铁大桥上,从黄河上驶过去了。老莫再也不吭声,到洗手间去了。车到郑州暂停的时候,也不见他回来,车再开的时候,他才重新出现了。牛小林也就装作忘记了这台事,一只烧鸡要二十多块,那时我们每个人身上除去买回程车票的钱,也就剩百把五十块,还要住旅馆、吃饭,都不容易。第三天晚上八点左右,到了北京,下了火车就乘公共汽车去招待所。公共汽车在长安街上驶着,同去的一个人以前来过北京,很得意,就义务给我们当导游,呶,这就是人民大会堂噻!我们张大嘴就朝那边的窗子挤,我看见一些灯光一晃而过。呶,那就是天安门噻!我们又赶紧往另一面的窗子拱,车厢里的人微笑着瞧着我们。我们住在一个地下室的招待所里,大房间,两边是通铺,中间是过道,被肥皂水弄的潮滂滂的。已经有人来告诉,那个画展叫做德国表现主义画展,那个人很标准地说出德国表现主义这几个普通话的音节,把我们这些很少讲普通话的昆明人震住了,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两遍,觉得这个词组很难说出口,说到的时候,只是说“那个展览”,不敢说“德国表现主义”。但很兴奋,表现主义是什么东西?像从前安源的工人第一次听说马克思主义一样兴奋,大家议论了几句,就躺下了,睡不着,兴奋着。
第二天,就赶到民族文化宫去看展览。远远就看见那个印着一排外国字母一排汉字的展览招牌,着实震住了我。我像要进教室那样自觉地整整了整头发。感觉这个展览的气氛和以前的展览不同,周围的人都有一种加入了某个组织的表情,激动、克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样子,还有些轻视旁边的人的孤傲表情,大家都不说话,抿着嘴,似乎要开口就只能说德语似的。总之,是那种进了这个门就要如何如何的样子。我好奇起来,看外国画真的是不同凡响,看中国画的展览可从来没有这种气氛,我本想把背在书包里的一瓶汽水拿出来喝,也忍住了。同去的老截是我们这伙人里面唯一的一个专业画家,他特地带了一只望远镜,说是怕挤不到前面,就在后面用它看。他还换了一条新的窄管的灯心绒裤子。已经五十岁的肥肉被紧紧地勒在裤子里面,不敢像在昆明那样自由晃荡了。老截好心地叮嘱我们,好好看啊,好好看啊,千载难逢呢!老莫被认为是画画的人里面最有才能的,他已经不和我们讲话,表情像一个就要去领受圣餐的人,好像我们跟着他进去也是白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我们暗示这一点。展览终于开始,领导先进去,然后人们纷纷跟着朝里面涌,好像进去晚了那些外国画就会变成白布,结果有好几个人被踩脱了鞋子,也不穿好,就靸着往里面拱。其实来看画的人并不是很多,只是大家都挤在展览馆门口的阶梯上,怕进不去,这种情况和挤公共汽车一样,其实只有四五个人,其实都上得去,但还是要挤,还是怕上不去。看外国画展这种高雅透顶的事情也不能免俗,那时候的人任何时候都害怕被关在外面,在里面又害怕出不来,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任何场所都要争先恐后,一到有门的地方,就忍不住要争先恐后。到了里面的大厅,马上就空阔了,有几个人挤得太猛了点,挤到头的时候,像是捆着的绳子忽然断掉,差掉掼在地上。我就看见了那些外国画,五光十色,画面很大,怪里古董,看不来是要画什么。老截的望远镜用不着,就挂在脖子上,甩来甩去。大家默默地看,一幅一幅,看得十分专注,眼睛都往外瞪着。那氛围像是一个考场,大家都在默默答题似的。也有人附着一只耳朵,细细地说几句什么,听着那只耳朵就轻轻地点点。周围的耳朵都花一样张开,想听见说了点什么。但故意说得那么可恶,只知道这小子在告密(在讲这些画画的是什么),但旁边的人根本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只是恨不得一个麦克风立即从他嘴巴里长出来。大家就看得更小心了,别看错了啊。但大多数作品,我真的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看不来,只是觉得视网膜疲劳,脚底板也酸了。就想坐一下,那展览厅里很少的几个座位,早就被占领了。只好靠墙坐在地上。忽然看见老莫走过来,腋下已经夹着一本大册子,赶紧跳起来,去看他拿的是什么。他只是在我们眼前晃了晃封面,就夹在胳子窝底下。这是一本介绍这个画展的画册,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印刷得这么好的画册,封面印的那幅作品看上去似乎和原作一样。大家问老莫是在哪里搞到的,老莫只是说,没有了,没有了,不告诉我们。很多人都围过来,弯着脖子想看老莫胳子窝下面,老莫连忙从军用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把它包了起来。牛小林还不罢休,追着老莫继续追问,老莫又说,这是凭请柬发给的。我们都是买门票进来的,老莫却有请柬,但他从来没有透露过。牛小林还是不甘心,看见另外一个人也抱着一本,又上去问,那人指了指二楼的楼梯,牛小林就跑上去,很快就被谁赶下来。刚退到楼梯口,就有一个金发的女郎要上楼去,朱小阳就用英语和那女的急急巴巴地谈起来,这是他自从学习英语以来第一次使用这种语言和外国人说话,那女人总算听懂了,头一摆,就跟着她上楼去了,不久,就捧着一本飞下楼来,喜形于色。我们都不会英语,无法仿效牛小林,嫉妒得很。但牛小林这个人很大方,把画册拿给大家随便翻看,我们就当场站在大厅里翻,旁边围着许多人,画册里印的就是周围挂着的那些画,我们更关心的是上面的汉字都说了些什么。几个人就头挨着头,读起画册上的前言来。读了一阵,还是不知道上面讲些什么,脑子混乱。就把画册还给牛小林。他刚刚夹住画册,老梁走过来,他和牛小林因为道口烧鸡的事情已经几天不说话。老梁说,把你的画册卖给我吧,反正你又不画画。牛小林眉毛一扬,响亮地说,不卖!
当时看画的人形形色色的都有,很多人的穿着看上去就知道是国家干部。妇女、儿童、老人、青年都有,还有便衣警察。大家都是来看画,不知道什么德国表现主义,最原始的那种看画。我只转了半小时就把所有的画看完了,觉得这些画我不是很进得去,看不懂,也没有太想搞懂的愿望。听说美术馆那边还有一个展览,我就想到美术馆去。我去约老莫和牛小林。老莫说,就要走啦?你太划不来了,门票就是二十块。我已经看了两遍了,我要看到十遍。我和牛小林想了想,他说的有道理,看十遍就是二百块的门票,倒赚。就跟着老莫又从最后一幅往前看,这时候看的人已经少了一些,那些国家干部、妇女、小孩什么的都不在了。还在看的人大都是要反复看的人,专业人士。我就发现,这些人看画的方式和我们不同,我和牛小林是正常地看,在荣宝斋看中国画的那种看法,看风景、街头打架的那种看法。而这些人是另一种看法,我们就学着他们的样,后退到远处,把眼睛迷斜起来,这样看了几幅,我还是没有看进去,老实说,我不好意思说的是,这样看,我只看见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看见老莫在那边,后退,眯眼,又小跑几步,到画面前,凑近仔细端详。再次后退,他的裤脚太长,耷在地上,后跟经常会踩到,裤脚边已经被踩裂了。后退的时候不注意,把他绊得小跑几步,差点摔倒。又弯腰向左看,弯腰向右看,背对着画,把两条腿分开,把头伸到胯下倒着看。我也跟着,向左弯腰,向右弯腰,把画横着看,倒着看,但还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暗中想,幸好不是挂在家里,每天这么看的话,就惨了。老莫还要求我站在一幅画旁边,“挡住那边的光线,暗一些,效果更好。老莫忽然又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一幅画,深思起来,他这架势搞得我相当害怕,我越来越觉得跟他在一起,我太像个白痴了,我甚至满脑袋是出去找个地方吃一盘肉念头,那时已经是中午一点。我悄悄地给牛小林使了一个眼色,我们立即转身开溜了,丢下老莫独自一个人像石头一样坐在那里,不同的是,这个石头伸着一个长脖子。我们在出去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家馆子,喝酒、吃猪耳朵,吃面。吃着,牛小林又把那本画册拿出来翻翻,说是要回去好好研究。到了晚上,大家都回到了招待所,洗脚的时候,老梁、莫说,他今天在里面看了五个小时,关门才出来。明天还要去。老呻说,我不喜欢那些画,颜色太脏了。老莫听了很不高兴,他已经把那本画册上的文字都看完了,你懂不懂,人家是野兽派。野兽?野兽画的画?老呻一头雾水地睡觉去了。老莫不再跟任何人说话,躺下,抱头看着天花板。两个多小时以后,他忽然说,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画得那么好,因为他们画的那种马中国没有。回到云南我要去画四清运动,那肯定是外国没有的。
几年过去,这种外国画的展览就多了,中国的画家也这么画起来,和外国的也差不多,也是表现主义,也是野兽派的。昆明也经常举办这种画展,就不必专程到北京去看了。慢慢的我发现,去看展览的人都是长发披肩、穿大皮鞋的了,有些人更牛B,戴着墨镜。在里面再也见不到干部模样的人,更不会有母亲、孩子、妇女。为了在画展上不被人以为是不相干的傻B,每当这种场合,我也要打扮得差不多,就像到机关去上班要穿干部服装一样。为此专门买了一双“石油大王”牌的大皮鞋,黄颜色的,是丽江的一个工厂为美国加工的次品,出口转内销。戴着墨镜看画当然最酷了,但是我戴了一回,实在耐不住,眼睛会疼,只好不戴。裸着眼睛看,在那些画展上,怪有些不好意思的。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叫赵倮倮的人,从专县上来的。是我姨妈家雇的保姆他们村子里的会计。他爱人在县城卖咸菜的。一个人跑到昆明来打工。小子其貌不扬,就是天生一脸的大胡子。用肥皂洗洗,换件新衣裳,看上去你还搞不清楚他是搞艺术的还是教大学的。我平时不和他来往,只是想吃通海咸菜的时候才想起他来,他人倒大方,每次都提来一大包,水腌菜啦、腐乳啦。也喜欢问点美术上的小知识,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小时候喜欢画画。他才告诉了我我就忘记了,我的忘性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另一次他又央求我带他去认识画家,我蹬大眼睛看了他一阵,说,补皮鞋的我倒认识一个,要不要我带你去学学,莫一天游手好闲的啦。他很不高兴,就不再送腌货来了。过了半年,我到一个行为艺术活动的场合去玩,看见一个穿着与周围很不配的人——解放鞋、泛着黄的白衬衣。站在里面搔屁股,裤子一提一提的,有艺术家看见了,很不高兴,说,这烂个花子是哪个?咋个混进来呢?我一看,正是赵倮倮。来了啊!我说。学学,跟着学学。他说。我赶紧找个借口避开掉,怕别人以为这个傻B是我带来的。二次又遇着他,已经换了行头,这家伙聪明,卖了一件格子的大红衬衫穿着,亮眼得很,就有人问我,那个牛B哄哄大胡子是哪个?太嚣张了嘛。看见他走过来,赶紧闭嘴,转过脸去,怕他听见。这个活动是在地上挖一个坑,由艺术家自己挖,挖了起码三小时,然后艺术家自己躺在里面,嘴里含个管子透气,然后叫别人,穿着中山装,用煤灰把他埋起来。这个作品叫做《黑暗》。中间出了一点小事故,搞完要把艺术家刨出来的时候,发现那根管子脱了,吓得大家疯狂地刨煤灰,总算在他死掉之前把他刨了出来,艺术家在地上躺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扶回家去了。完了我说,买头大象来自己杀杀,钻进去再缝起来,再从屁股里钻出来,也可以叫做“诞生在伟大时代”,哈哈哈”。赵倮倮听见了,说,就是整别人不敢整的事情噻!一个搞评论的听见了,就不高兴,教育赵倮倮:“不懂么就闷着,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里面有观念,给懂,观念!”。“观念,哪样是观念?”“就是思想性!”“哦!明白了。”赵倮倮就沉思起来,然后就像一个铜板掉进水里去那样,不见了。
过了大约半年,一个我多年来都把他视为傻B——他完全不知道的傻B打电话给我说,来了一个搞行为艺术的,听说是中国的行为艺术的21魔之一。约我去看,我本不想去,但听他说某某、某某某、都要去,我就想起那双皮鞋来。老莫后来真的去画四清运动,画得相当成功,卖到伦敦去了。他从伦敦回来,送了我一双相当牛B的牛津皮鞋,这行头还没有在场合里亮过相,就想穿着这双鞋去抖抖草(昆明方言,炫耀的意思。),哪里买的?伦敦!(把老莫省略掉)多快感啊!我就答应了。立即去把那双皮鞋翻出来,穿上去,试了试,走到穿衣镜前,一只脚往后一蹩,左手叉腰,头一扬,哪里买的?伦敦!
这个艺术家的展览是在一个废弃了的屠宰场里面搞。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表演。这地方在郊外,太难找了。观众有那么十几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打扮入时,一看就知道是“伦敦买的”。还有照相机、老外、录像机什么的。我刚好看见一些红油漆从一个翻朝一旁的拖拉机里面流出来,那拖拉机的车兜已经用皮革蒙着,搞得像一个肚子那样,红油漆就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然后就有一个东西在里面拱,要把皮子拱破,但皮子可能是太厚了,怎么也拱不破,拱了差不多半个钟头,里面的那个东西就大喊起来,拿把刀给我,我耐不住了!有人就绕到拖拉机后面,从一个缝缝里把刀塞进去。嘶啦一声,一个头就从破口上拱出来,先是头,然后是身子,满脸是红油漆,看不清他的样子,那应该是脸的一块搞得和一个血猪头差不多。然后他就出来了,在地上爬,并且大声地吼,然后一个录音机里放出摇滚音乐,他就跟着跳起舞来,就结束了。大家一起鼓掌。我也跟着拍了两下,我不太明白他搞的是什么,也不敢多问,搞不懂就不要开口,这是我的经验,是避免成为傻B的好办法。然后这个艺术家爬在猪圈的矮墙上呕吐起来,简直吐得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谁这么肝胆俱裂地吐过。等他吐罢,喝点水,去旁边的水沟里把脸洗干净了,我才瞧着这人怎么眼熟,原来他就是赵倮倮。我赶紧朝他笑笑。他却一脸从来不认识我的表情。我也只好不和他相认了。但过了一会,有人把他介绍给大家,他就来一一和人握手,握到我的时候,他捏了一下我的手心,说,我在老那家见过你。老那,文化界谁都以认识他为荣啊,美术杂志上经常见他的照片,可我不认识老那呀,他住在首都呀。
大家找了一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围成一圈坐下来,开作品讨论会。每人发一份麦当劳、一杯可口可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许多麦当劳包装盒上都抹着红油漆,又拿来一些汽油,让大家不停地楷手指。批评家老布说,我认为这个作品有意思,很有意思,很强烈。视觉效果特棒,我几乎都要吐了,作品可以直接导致身体反应就是成功。我觉得与萨特的《恶心》有异曲同工之妙。另一位读博士后的男人说“赵倮倮可能是这个运动里面产生出来的最奇怪的杜尚主义者,他竟分享了他的全部特异之处,在理论层面吸引他的一定是上层建筑理论,只有罗卡尔特非里斯对此做了简明的概括,但是那是假设了他在运动中不相称的作用,因为运动是有数量出奇之大的知识分子参与的……”一口气讲了45分钟,满场听得肃然起敬,有人还低语道,有了这个讲话么,这个会就有学术品味啦。另一个接着发言说,主题表达得很清楚,“出生”这个题目真是太好了,而且是在拖拉机的肚子里出生,象征性很强。再加上最后的呕吐这一部分,很自然,很完美。又一个说,借刀这一节的想象力很强,刀代表着西方文化,拿来主义嘛!另一个人说,呕吐那一段又不是他作品的一部分,那是他耐不住了嘛!另一个人说,“当然是作品的一部分,这是作品的自然延拓,对不起,这是德里达的一个术语,不好意思,这是作者自己也不能控制的!只有如此这个作品才真正摆脱了作者,成为自动的。”“那么拖拉机缝牛皮又咋个说(昆明方言,意思是怎么)?”大家为借刀是不是作品的一部分争得面红耳赤,德卡尔一派的学者认为在这里引用马库签的理论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喜欢姆度可的批评家认为这个作品更适用于罗马思特的B型理论。忽然有人打断话头,不如问问艺术家嘛!就问艺术家赵倮倮,他沉默了一阵,忽然站起来走到墙后面解了一泡尿,回来说,不好意思啦,我是炮兵司令。大家楞了一阵,忽然爆发了热烈的鼓掌。老布说,讲的好,还是艺术家高明,一语中的!就不再争论都低了头咬麦当劳。赵裸裸不吃,和一个翻译、一个老外在那里窃窃私语,好像是在接受采访。有一个艺术家悄悄地告诉大家,那个老外是马塞克双年展派来的噻。另一个艺术家听见,说,又有什么鸡巴了不起!赵倮倮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和老外交谈。“什么鸡巴了不起”,那个艺术家骂骂咧咧着,又去取了一份麦当劳,张大嘴,一口咬下去。大家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看见了我的牛津皮鞋,都围过来来看,哪里买的?我听出来是赵倮倮在问,他的声音我太熟了,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还是有通海腔,我一边揩着指头上的红油漆,一边答道:伦敦!
注:文中提到的三个行为艺术构思乃本文作者独创,请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