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邑东一个乡镇,就会想到一个人,一个曾经的病人。 当年发病时,刚过20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得的是急性血源性骨髓炎。急性血源性骨髓炎最怕合并败血症,他恰好就是。一条大腿中下段硬肿如青芒(记不清左大腿还是右大腿),发红发烫,全身高烧,精神不振。他在当地治疗几天后,经人介绍找到我们。那时,我们专门治疗这种病。尽管拍片并没有看到骨膜、骨质改变,但凭经验,诊断还是很明确。因为急性骨髓炎在刚开始两周,是难以看到骨膜反应的。骨膜出现炎症改变,通常在发病两三周后。 这位小伙子,其实长得很壮实,身高在一米八以上,四肢肌肉丰厚,面相也还英俊。即便连日发着高烧,依不失一个帅小伙儿。陪同小伙儿治病的是他的父亲,一个典型的山里老农,人长得瘦削,说话轻声细语,对人一脸胆怯的笑。
每日输液,抗炎、纠酸、补充电解质和能量,一瓶接着一瓶,外敷只有我们有的软膏,内服只有我们用的中药,依然高烧不退。一轮又一轮院内会诊,甚至还请了外院的医生会诊,炎症就是没有控制住。也曾考虑让患者转院,但患者家属不同意。一是我们当时以治疗这种病出名,更主要的是他的家里很穷,根本拿不出太多钱来。他的一家子,把我们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个时候,抗生素用的档次很一般,连先锋5号还没有普及。更不要说有条件做药敏试验。为了控制败血症引起的发烧,激素成了标配。到最后,一停激素体温就升起来了。 长期应用激素意味着什么,病患可能不清楚,但我们清楚。
这个病人大概入院十多天后,我们做过一次手术,排出骨头和软组织内大部分脓液,术后病情得到一些好转,败血症基本上算是控制住了,但依然有全身发烧的症状,时轻时重。 他欠的住院费一天一天往上码,每天用药收费室不记账,需要我们医生天天签字。这期间,他的老父亲回去筹过一回钱,但并没有筹到几个钱。“穷在大路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从来就不仅仅只是一句诗。 那个时候,医院对欠费病人的管理是,谁个科室病人欠费,谁个科室负责,谁个医生签字,谁个医生负责。这种管理方法,即使到今天,依然适用。只是现在因为有医保报销,欠费的情况少了很多。但在当年,病人住院,特别是农村人住院,一分一厘,都需要真金白银从兜里掏。因为各种原因,出院期间,遇到欠费的情况特别多,多数在出院时,能够一次性结清,也有一些人,实在没有办法,让病患先出院,甚至住院期间,病治疗的差不多,偷跑的事也屡见不鲜。 病人躺在医院,病情还不稳定,天天威胁停药,也只能是说说而已。药还是一天天用,打针、服药、换药、敷药,不敢间断。住院欠的费真是不少。有时,该收的换药费,故意不收,不想欠得太多,被医院“重视”。 这家真是困难,他的老父亲到后来,手里没有生活费用,自己只能空着肚子,实在饿不过,捡别人吃剩的饭菜果腹。在当医生中,见过困难的病患很多,但困难到如此地步,还是第一次见。 我们是抱着十二分的同情。从内心深处。记得还组织医护人员捐过款。捐的款,也是杯水车薪。那时候,做手术用餐后,医生、护士炒几个菜,常把剩菜剩饭打包给这个老人,让他们父子享用。病人前后住了五六十天,病情大体上算是控制下来,但伤口流脓,并没有治愈。欠的住院费用越来越多,缴清看来没有希望,就动员病人回家。一边用药,一边调养。 出院时,带了一些内服药和外用药。当时,他的老父亲很诚挚地说,到了中秋时节,板栗和花生上市,尽地所出,还清欠下的住院费。 那一年中秋在国庆之前。中秋过后几天,院里要我们抓住时机,上病患家要钱。虽然极不情愿,还是和一个同事去了。前到后,转了三趟车到那个镇上。走山路五六里,沿途问了一些人,找到那个村,也找到他的家。 家徒四壁。小伙子躺在一张板床上,病腿依然有些肿,伤口流脓,屋里有淡淡脓醒味。苍蝇“嗡嗡”飞。
对我们的突然到来,茫然中,一丝苦笑。他的父亲,那位瘦削老人,听村里人带信说屋里来了生人,牵着一条黄牛,从畈里匆忙回来。看到是我们,知道所谓何来。心中的愁苦,像一地乌云,抹上眉宇。 老人戚戚告诉我们,年岁实在是不好,天干地裂,花生和栗子收成减半。又说,栗子是变了几个钱,都被要账的扣下了。花生,他指了指堆在地上的几个袋子,就只有这么多,你们要,全拿去。 一阵难堪的沉默。他难堪,我们也难堪。
看到这情景,实在没有什么好说,就问小伙子的病。老人告诉我们,从医院回来后,也没有钱再去复诊,就在家里拖。开始,请村里的医生来打针换药,时间长了,欠钱多,村医也不愿意,就自己每天用盐水洗。 我们说,这还是要治疗,看情形,里面可能有死骨,要做手术,死骨不取出来,炎症干净不了,伤口也不会愈合。老人愈发戚戚。
在和老人的交流中,得知他的老伴死的很早,得病的小伙子是最大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下面还有两个女儿,还没有成年。小伙子虽说没读多少书,但力气大,本指望他撑起这个家,不成想,得了这个病。两个女孩,没办法,只好辍学出去帮工。 说到最后,老人指着屋角树下拴着的一条黄牛对我们说,现在,家里最值钱的就是它。你们实在要,就把它牵走。 牵耕牛要遭天谴。 我们灰溜溜离开。
大概过了三四年,遇到这个村子的一个人找我们看病,就随口问了小伙子现在的情况,来人告诉说,已经不在了。听到这个消息,心房像是被人揪了一下。不敢想象,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在死前是如何的绝望和憎恨命运的不公。 他如果生在一个稍微有点底子或有亲戚朋友帮衬的家庭,或者是在今日,医保可以报销部分,他的命运绝不至于如此。
当医生的无奈,有时明明有更好的治疗药物和治疗方法,却无法用到病人身上。 我感到痛的还在于,后来的经验告诉我们,这个人其实在确诊后可以立马手术,早手术对控制炎症和败血症非常关键。但当时我们的认知有限,延迟手术的后果,让骨质炎症更加浸染和播散。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是有罪过的。可,很少有医生这样想。
童话故事说,每个人对应天上一颗星星。但童话书没说,每一颗星都亮晶晶。 有些星,是没有光亮的。就像有些人,陷在乌黑中,一陷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