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在宿松凿山东面,泊湖之滨的程岭乡染屋,古称宿松东乡。父母都是国家职工,1961年随母亲下放到宿松西北陈汉山区,落户于广福张冲。1970年为了补充家中口粮欠缺,冬忙假便回老家“掏红芋”(即在收过的红芋地里,重新挖找被遗留的红芋)。一天晚上,堂爷爷瑞文告诉我:爷爷“二先生”是1960年6月20日,丑时走的。6月正值夏天,天气闷热,那天上午,凿山东染屋人山人海,密不透风,不时有几声啼哭,断断续续地从人群中传来。老人躺一个宽大的竹椅上,虽然面色如生,但身子显然已经僵硬。到底是何时辰亡故,不得而知。据瑞文爷爷讲,他近几天见“二先生”没来队里的大食堂打粥、饭吃,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早上便去看他的堂哥,发现堂哥已断气,身上早已冰凉,看情形推算,大概是丑时走的。
“二先生”,名文彬,字雅风,谱名张显训。因兄弟四人中排行为二,又因民国期间,在杨福岭小集镇街上开个肉店,他是老板兼账房,所以方圆几里地的里民,都习惯称他为“二先生”。
“二先生”家祖上留有遗产,在小镇上还开有诊所、药铺,算得上镇上的殷实之家。其长兄儒风,抗战时期当过岳西县张努生县长的秘书,后来做私
先生,并担任着县、乡征兵委员会委员。“二先生”主要经营肉店,生意也算兴隆,赚下一些钱,就送家里置田买地,请长工、短工负责打理。他一心经营肉店,家里的田地庄稼不用怎么操心。
“二先生”的肉店,顾客大多是附近乡民,一般相互都熟悉,因此他的经营方法也是特别,一年到头,客户们只管在肉店里拿肉记账,等到家养的猪长大、养肥壮后,再送来肉店,过秤按率折算,连同猪下水一起折价还账。店中每户一账,年终结算,收付相抵,剩余部分按价付钱,若拿超了肉的客户,一时又没钱还,只好挂账上转往来年。一来二去,这样连年积累,至1949年春节结账时,赊给里民的猪肉已达万余斤,这是他在宿松中学读书的次子癸元亲自结算的。
“二先生”经营肉店十分诚实,在方圆几里内有着不错的口碑。他为了省钱,凡事都自己打理,只请了一人帮忙逮猪和烧水、打杂等。亲自拿刀杀猪,自己看店卖肉。“二先生”杀了几十年猪,一头二三百斤的猪,一般要四五个男劳力才可完成,但“二先生”却一人能搞定。他宰杀生猪算是一绝,看他的杀猪过程是一种享受,只见他一只大手扯住猪耳朵,胳膊顺势把猪头按倒,一条腿压住猪身,猪就乖乖不动了。顺手一刀刺喉,血溅当地,一气呵成,猪甚至都来不及反抗挣扎,就一命呜呼。久而久之,人称“杀猪王”,名声享誉小镇,以至三乡五里。 “二先生”的那把杀猪刀,据说是玄铁锻造,玄铁,也许是一种稀有金属,也许是古人对精钢好铁的美称,总之刀口锋利无比,吹毛断发,堪称宝刀。他一生杀猪近万,刀口不卷,砍肉几十年也很少磨过,这些证明刀的钢口十分不错。他杀猪都是一刀见血,从未失手。这把刀,约有一尺多长,两边带有血槽,刀身是黝黑,刃口显示透着寒光,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他视如珍宝,珍若生命,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用鲨鱼皮拭擦。别人想去摸一下,他非常生气,会一把打掉你的手,恶狠狠的瞪着你,目光如炬,喝道:“别摸,这刀杀气特重。”有一次,瑞文爷爷想摸一把,同样也被喝道:“别摸,这刀有杀气,不小心会伤你手。”瑞文爷爷也气了,还嘴道:“不摸就不摸,不就一把破杀猪刀嘛,有什么了不起。”
后来我才知道,这把杀猪刀,有着不寻常的故事,最终也让“二先生”一命呜呼! 杀猪刀原是“二先生”的父亲张自兴,在青年时期读书时,一个叫山田次郎的日本同学,临离开中国时,留作纪念送给他的。张自兴,名声扬,字硕辅,号佐廷,旧时的国学生。生于清同治癸酉年(1873年),在1890年时就读国子监,与叫山田次郎的日本籍同学同窗共读,那时他们两个非常友好,离别时赠送了这把刀。国学生又称国子生,亦是指在国子监肄业的学生,一般为官员子弟。所以说国学生亦即是太学生,多由省、府、州、县生员中选拔,亦有由捐纳而得者。入监就学者,虽通谓之国子监生,但有贡生、监生之分。清代的国子监,是封建统治阶级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它既是进入仕途的桥梁,又是向科举制度金字塔攀登的阶梯。清初,沿袭了明代的制度,南京和北京都设有国子监。顺治七年(1650),改南京国子监为江宁府学,北京的国子监,称为国学,亦称太学。那时也实行积分法,为其后参于考职之制,分等录用。清后期,设置同文馆、京师大学堂等新式学校,毕业考试合格的,分别授予进士、举人等出身,给以一定的相应官职。为中国封建时代的教育行政机构和最高学府。魏晋至明清或设太学,或设国子学(监),或两者同时设立,名称不一。 张自兴一直收藏着这把刀。至民国期间,张自兴任宿松县府议员,又充东乡西黄庄庄长等职。其次子张雅风肉店开张,父亲就把这把刀交给他用做杀猪用。刀不稀奇,奇怪的是这把刀叫“玄铁刀”,看起来黑乎乎的,似乎很钝,像是许多年没有使用过。但这是真正的日本山田次郎家族中,祖传的关孙六刀,也是日本最好的刀。关孙六刀为日本古法锻造,是厨师之宝,在日本负有盛名,但用作杀猪刀的并不多见。所谓玄铁,现代说法可能就是一种高碳素不锈钢,古代中国人造不出来,所以显得神秘。英雄爱宝刀,“二先生”拿到这把刀就像一个登徒子见到一个美人,马上拥怀入抱,爱不释手,连睡觉时也放于枕侧。
1938年春,宿松早期革命骨干詹大金,在湖区建立了宿松第一支抗日武装。他在泊湖一带的金塘、下仓、九城等地,沿湖发动群众,宣传抗日,组织抗日武装,成立了一支三十余人参加的自卫队,拥有长枪十余支,活动在太湖、宿松、望江三县沿湖一带。6月,“太、宿湖区军民联合办事处”,在宿松湖区洪家岭成立,詹大金任主任,石墨华(宿松程岭人)任副主任,詹仲文(湖北黄冈人)任政委,吴佩剑任秘书,张大刚任文书,属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张体学部领导。张体学即派曾少怀、桂平带领一连武装来湖区,协助詹大金开展抗日活动。不久,曾少怀、詹大金带部队到洲地,在王家墩与望江水警大队梁金奎部作战。此战以少胜多,打死梁匪二十多人,缴获长短枪一十四支,弹药五箱。
1941年4月,詹大金仍领导二十余人的自卫队,在泊湖一带打游击,做群众基础工作,列属新四军独立五营曾少怀领导。9月,新四军七师挺进团八百余人开赴湖区,挺进团团长林维先,将“宿望湖区独立大队”改编为“宿望湖区独立团。”团部举行庆贺,买了几十头猪,给部队加餐。当时便把东乡泊湖之滨的几位杀猪能手,全招来杀猪,“杀猪王”“二先生”也是被招来杀猪的之一。他就用那把杀猪刀,一口气杀了十几头猪,因此得到部队首长的赞扬和战士们的夸奖。
1947年10月,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解放了宿松部分地区,如陈汉、二郎、凉亭、河塌等地,在黄大口成立了宿松县民主县政府,左达任县长。
1948年,宿松解放区成立四个区,河塌一带为第四区,区委书记是陈中和(随军南下干部)兼管(陈是中共宿松县委委员)凿山染屋与第四区邻近。宿松县民主政府的主要任务是:开辟山区工作,牢牢掌握这个阵地,尔后逐步深入平原,建立人民政权,发动群众,反霸、扩军、搞好税收,支援皖西分区。一日,第四区陈中和书记带领人员来程岭地区收税,走到凿山杨福岭“二先生”的肉店,说明来意后,“二先生”慷概解囊,完成税收后,并捐资数百银。
1949年全国解放,建立了新中国,宿松行政区划作了一些调整。1950年6月区划再调整,划出许岭区乔木乡、九姑区长岭乡、凉亭区高岭乡,设长岭区(1951年8月改为程集区),区委书记杨殿义,区长张修德。乔木乡长石荣昌,在全乡开展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土改时“二先生”家被划为地主,“五大财产”均被群众所分,里民欠肉店的万余斤肉款也全部作废,说是“剥削”所得,概不予还账。并因征兵(国民党抓壮丁)之事被族人误解,受到群众批斗。旧时,农村常言“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很多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当兵,国民党中央军,征兵办法不多,先是劝,后来骗,最后只剩下抓壮丁这一招了。那年,征兵委员会前几天抓了染屋一个兵,“二先生”不知道,后几天又抓了染屋一个兵,这家族人立马去肉店找“二先生”理论,说抓他家人去当兵不合理,他家只有兄弟二人,弟弟还很小。要求“二先生”去县里替他说情,把人放回来。“二先生”一听,说者有理,打算过问此事,便同征兵委员会当委员的家兄儒风,述说此事,要求家兄儒风出面调停。家兄儒风对弟弟“二先生”说,前几天抓了屋里某某去了,他家有兄弟三人,去一个当兵算是合理,但,如果把后抓去的这人放回来,先抓去的那家会不满意,要放就得两人都放回。“二先生”认为哥哥说得对,都要回来也是天大的好事。家兄儒风便急忙修书一封,交弟弟“二先生”收执,带上被抓兵的两家人,带上送礼的银钱,急忙走进县城,找到征兵管理处负责人,奉上书信等。
征兵管理处负责人阅信后,便说:前几天征来的兵,已转运外地了,昨天来的,明天送走,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情况既然如此,我去把那兵喊来,你们带回去吧,前几天来的那个就没有办法了。就这样放回了一人,先征去的那人已没办法放回。后来没能放回的那人,一直没有音信。土改时,就为这事,在群众批斗地主的大会上,那家人控诉说:是“二先生”用他家人换回了自家亲房被抓兵的人,他家人抓去后是生是死,没有音信,十有八九是死在外面了,说是“二先生”造成了他家丢了一条人命,要“二先生”抵命。
土改那时,政权更替,法律很不健全,容不得解释,基层就有生杀大权。“二先生”次子张癸元(字海宴),1949年春,还在宿松中学读书,任学生会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定于1949年,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朱德总司令发布命令:4月21日渡江!县委组织宣传队,为大军渡江时沿途搞好宣传工作,张癸元任宣传队队长,带领宿松中学宣传队搞宣传工作,建国后经徐乐义首长介绍,张癸元任宿松县工商财税局股长,县、区干部大多认识,知道“二先生”是一位开明地主绅士,在解放战争中为地方民主政府作过贡献。区干部担心在没有查清人命案之前,基层就把“二先生”杀了,便决定将“二先生”送劳改农场劳教,待后再彻查,其目的是想暂时保住“二先生”性命。
1960年春,“二先生”六十三岁时,从农场劳教释放回原籍——染屋,参加社会主义建设。那时适逢农村“三风”盛行,正是农村吃大食堂,所谓吃饭不要钱的时代,天天餐餐喝稀粥,人民群众营养不良,普遍患上浮肿病。六十多岁的老人二先生,农活当然顶不上主力,不能大力参加农业生产,算是吃闲饭。有一天,主管大食堂的堂孙某某,找到“二先生”,说,你也老了,现在不杀猪、不卖肉,你那杀猪刀用不上了,把你那杀猪刀送我吧,我保你餐餐有粥喝,还能喝饱。“二先生”视刀为宝,怎肯答应。这样一来,开始几天,那位堂孙只要见到“二先生”来食堂用餐,便把脸一沉、怒目圆睁。“二先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也无可奈何。时间稍长,后来发展到不打粥饭给他,“二先生”一气之下,便呆在家里绝食,干脆就不去食堂用餐。连续几天不吃不喝,竟活活被饿致死,这就出现了文章开头…有几声断续哭声的那一幕。
人已故去,那把杀猪刀呢?我问堂爷爷瑞文,那把杀猪刀后来下落何处?堂爷爷轻声告诉我:后来爷爷发现有人盯上了那把刀,有次夜深人静,有人来到他家,好心告诉他要把刀作适当处理,免得引祸上身。堂爷爷问如何处理?埋入土里吗?不甘心!最后决定把刀献给国家!因为此刀有故事,有意义,并且还是一宝。 不日爷爷亲自去城里一趟,送到有关部门收藏和妥善保存,寻思待后一旦日本朋友后代寻来,可以以刀为媒,寻找故旧后人,也是一段美事,为中日民间友谊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