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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伯父

时间:2024-03-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布衣  阅读:

  一

  肖家村子里面,散落着为数不多的几座坟墓,旁边就是耸立的新式楼房。我的与众不同的伯父就长年累月无比孤寂地蹲在那里,至今顶风冒雨快五六十年了。

  “你伯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

  我的父亲边抽烟边剖篾,这样简明扼要不留情面地评价他的兄弟。

  那年除夕,伯父宰杀了一只狗。至于这狗的来路和生平,只好一笔带过,不提也罢。

  狗瘦瘦的,其貌不扬,说瘦骨嶙峋可能不太符合实际情况,那样没多少肉,都是骨头疙瘩,估计形同鸡肋嚼之无味。说丰满健壮,更不符合当时的生活环境,人都吃不饱,锅里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糠粑野菜,米粒星都用勺子半天捞不出来。所以,据布衣的推断,就是一条不大不小不胖不瘦的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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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狗绝对是个技术活,专业铁夹肯定是没有的,估计是用棍棒或老锄头偷袭成功的,至于追了多少路,绕了多少弯道,跨了多少篱笆沟渠,越了多少野草山坡,或者还栽了几个跟斗,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狗感知大难临头,不会轻易让我心急如焚的伯父快快乐乐得手。

  伯父很有耐心,他懂得进退攻守,懂得吃狗肉前期操作的艰难和许多意料之外的诸多问题。一个人扛起那条遍体鳞伤早已昏厥的野狗,坚定地走向南面门口的河边。

  冬天的风好冷,河水冷冰冰凉嗖嗖的。他蹲在河边开始开膛破肚,像一个耐心的拿着手术刀的大夫,更像一个敬业的三级厨师。肝肺心脑大小肠子摆在河边的光溜溜石头上,好远都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腥骚味。

  那年头,肉味是相当诱人的,伯父的双眼露出饥饿的目光。他浏览他的盖世杰作,幸好不会舞文弄墨,不然他会当场即兴赋诗一首《七律 河边宰狗有感》。不说了,除掉泛在河水中的狗血荡漾随波逐流之外,他基本上不会扔掉任何东西,拾掇拾掇干净,就兴奋地回家了。

  伯父对于吃喝,自有他的一手绝活。辣椒是必不可少的,挂在廊沿下的一串干红辣椒,此时派上了用场。蒜头不知有没有,总之八角茴味精酱酒佐料是肯定没有的,那都是当时的稀罕物,大多数人家找不出来。

  当父亲开始按部就班贴春联时,我的伯父在厅堂的东边开始四平八稳地感叹人生大块朵颐了。

  我父亲说:“哥,等一下,贴好对子,放挂鞭炮,再吃不迟。”

  伯父正吃得满头大汗,冷不防听我父亲一说,有点不高兴了,有点嫌我父亲多管闲事了。老四(我父亲排行)对不住了,哥先吃了。伯父继续摸索前进,在大脸盆冒着热气的狗肉中间,端着筷子,聚精会神,埋下头坚持不懈干他最有意义的工作一吃狗肉。父亲确实有点不合时宜,你也应该走过去,兄弟的狗肉,不吃白不吃,走将过去分一杯羹,那不比当下爬楼梯贴对子来得更加实在吗?再说吃了后贴,或者干脆不贴,我伯父咬着狗骨头,嘟嘟囔囔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父亲生前常常引为笑谈的一件事。从父亲讲话的语气和神态,仿佛悟出了什么东西,看不出一丁点贬损的味道,反而是嘉许和崇拜的目光。

  我的父亲当然不湖涂,凭他一生的生活体验,他肯定发现自己那一套也不咋地,也没有活出经天纬地,没有如鱼得水,没有鱼和熊掌可以得兼,更没有活色生香。人生早已教会了勤劳的父亲,或许因循守旧按部就班就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和败笔,穷得只剩下一根日夜明灭闪烁的烟斗,穷得只剩下永久的回忆和老生常谈。

  伯父则不同。

  狗肉吃饱了,打着无比幸福的饱嗝,他的思维正处在活跃的鼎盛阶段,大有江山如画舍我其谁的丰满而跌宕的意境。

  该是去碰碰手气的时候了,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趁夜色阑珊之时,他义无反顾地去了,结果输得七窍冒烟一败涂地。

  有人输了钱,会懊悔骂娘,会手掌拍桌打凳,会拿菜刀作作样子要砍下那多事之秋的手指头。我的伯父不会,大可不必,小题大做,这算什么呀?他趁着蒙蒙的月色,摸进门,不管伯母的数落,钻进热被窝,一觉睡到大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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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赢了,啊哈,对不起了!兄弟,该我老实巴脚的父亲要义务陪他一夜从东说到西,从古说到今,再从肖家说到饶埠或饶州府去了。不听还不行,可以抽烟,可以灌凉白开,就是不能睡觉,你得陪他尽兴唠嗑,陪他海阔天空,当然也陪他语无伦次精神亢奋。

  非但如此,还有不嫌事大的邻居,时不时走过来恭维他,肖任笔,你真有两下子,你真英雄,你要请客呀!

  请什么客?伯父故弄玄虚揣着明白装涂。

  所以,那天晚上,注定是一个狂欢之夜,高潮可能还在后头呢?

  二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当时的家乡,也是衰败凋零的景象,与诗人王维笔下的孟城坳真相差无几,田地歉收,寅年吃了卯粮:荒村败柳,人烟凋蔽稀少。

  一九四四年,伯父刚满二十六岁,那时他还没有结婚。家乡正刮起了一股到处抓壮丁的风潮。

  当时实行保甲制,保长开始逐乡逐村抽调壮丁入伍。每当抽到壮丁的那户人家,便哭天抹泪昏天黑地一般,像世界未日来临一样。肖家村夜不能寐人心惶惶,沉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只有一个人,该吃吃该喝喝,走得平稳,玩得开心,睡得香甜。这个人,就是我心高气傲天不怕地不怕的伯父。

  有人就跌跌撞撞找到伯父,吱吱唔唔说了老半天,中心主题无外乎就几个字:代他去当兵。当然报酬也不低,当一次兵有钱有粮,绝不空口说白话。一手交钱,一手去保长那里报号登记造册,干脆利落,一个葫芦两个瓢。

  开始伯父还装作犹豫不决,故意吊一下人家的胃口,以便加码钱粮的空间更大,开头就答应,人家反而不珍惜了。你得学会先拒绝,再勉勉强强的样子去答应,人家将心比心才会欢天喜地醍醐灌顶,多两壶酒,或者夹只老母鸡来,这样的结果就更加使人兴奋了。

  你认为当兵入伍炮火连天会九死一生,他认为呆在肖家村里闷得要死,正好可以马放南山见见世面,正好可以去闯闯江湖练练码头。认知不同,所以选择千差万别 。

  过了几天,伯父就无牵无挂头也不回地跟着蒋军走了。

  我奶奶是后娘,事到临头,也忍不住双眼泪水细流。父亲、叔叔、姑妈、堂兄等七老八少都浩浩荡荡连喊帶叫密不透风围过来,真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绝世再版。

  伯父站在人群当中,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地笑了。他说,哭个毯?男子汉志在四方,不要胡乱就流泪!于是,大家都被感染了,都往好处想,瞬间逆转了风向,东风压倒了西风,也都被他逗乐了。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布谷鸟又开始叫了,河里的冰也开始解冻了。

  初夏的一个夜晚,我家里的那扇吱呀作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捶得山响。

  父亲吓得一跳,点着油灯去开门。哎呀,我的天王老子,你猜是谁?

  伯父风平浪静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背着一个不知哪里弄来的布袋子,灰不溜秋鼓鼓囊囊,就这样一阵风闪了进来。

  这是伯父第一次从蒋军队伍中全身而退,当然是逃兵。关键是他逃得不声不响,逃得平安吉祥,逃得无所畏惧,逃得还身体康健光明磊落。

  江西自古就有鱼米之乡的美誉,不管如何兵荒马乱,饭总有一口吃的。所以,所以说江西的兵真不好带。那些蒋军听说带到了江西的兵,嘴当时就和吃了苦瓜差不多,暗暗叫苦不迭。

  真是防不胜防啊!比如我的伯父,比河里的泥鳅还滑十分,你管得住他的人,你管得住他的调皮捣蛋和无与伦比的智慧吗?!

  三

  肖家任子辈的人不少,平时都喜欢找到他,希望他讲一讲他的传奇经历。可是人们大多失望而归,他要么枯坐半天不发一语,要么坐上牌桌去碰他永远输多赢少的背时霉运。

  只有面对他的同父异母之弟一一我的父亲之时,他才会洞开他深藏不露的城俯,把一些人们感兴趣的细枝末节问题理清楚,摊开在我记忆力超强的父亲面前。爷爷走了,大奶奶也走了,兄弟应该是岁月中最亲的人,伯父当然明白这人生中的孰轻孰重。

  他就讲了一个逃兵的悲惨遭遇,讲得言语低沉浑厚,讲得故事波诡云谲,讲得最后也流下泪水。

  同样是当兵,有人就惨遭不幸了。某村有一人,和我伯父一个连队的,后来就混熟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后来就拜了把子。

  逃回家,这种天机不可泄露的事件,只有天知地知他们哥俩难兄难弟知道。

  当时摸黑出来,一路狂奔,衣服边跑边脱,枪也扔进河沟草丛中去了。

  就这样忍饥挨饿到了景德镇的昌江码头。

  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走散了。那人就坐在码头上等对岸的船过来。

  不料,码头早已戒严,那人被盘查,照片一晃,正身验明,当场就被一阵乱枪打死。人仰躺在水边的乱石块上,血流了一地,简直惨不忍睹。

  伯父或许是运气好,或许他早有预感,留了个心眼,他含着眼泪,亲眼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

  父亲把这个故事又告诉了我,那是一九九O年的除夕之夜。

  当时,家乡人走了一拔又来了一拔,日夜兼程,都来探望“衣锦还乡"的我的伯父。

  “英雄!"有人跺着脚,大叫真他娘的人生快哉,心甘情愿说,服了。

  “大大的英雄好汉,我就服你肖任笔!"许多人扔掉锄头,牛绳放下,犁耙从肩上推开,如醉如痴围坐在伯父身边,伸着舌头,怀着崇拜的目光,情形有点夸张亢奋,都目不转晴望着平时不太喜欢高谈阔论的伯父。

  据说,大诗人苏东坡有天饭后捧着肚子散步,问道:“我肚子里藏些什么?”

  侍儿们都说,满腹都是文章。

  惟独聪明美丽的侍妾朝云说:“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

  伯父肯定是个不合时宜之人,他的从军完全是因为穷得七窃冒烟,完全是因为生活所迫,也因为他赌债高筑不得已而为之的瞎胡闹,只有去扛枪吃粮,才能还清那一屁股不干不净的债务纠纷。

  从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八年,短短五年的时光,伯父代人从军,俗称卖壮丁,先后从蒋军队伍中开足马力向着家乡的方向逃跑,向着乡愁的中心腹地,向着生他养他的肖家村,累计有七次之多。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的蒋军军心多么焕散,管理混乱的程度达到了令人震惊的难以收拾的地步。这样的军队不败,天理都说不过去了:这样的稀松豆腐块军队不垮,历史都不会答应。

  伯父正好处在这个历史空档机遇上,所以他有了用武之地,如鱼得水,得其所愿。

  四

  最危险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听我父亲生前的讲叙,大抵是这样的。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的哗变。

  伯父的部队先是到了万年,后不知怎么回事又折返鄱阳,准备从鄱北进入安徽池州地区,从那里过长江直走安庆。

  一支游击队发现了他们,开始了敌进我退敌疲我追的灵活游击战术。这支蒋军如惊弓之鸟,撤退到了乐平。

  后进入南京,驻扎在安微的地界上。不久发生了集体哗变。

  但伯父从第二渠道知道了这件事,更明白有人为了立功,暗中告发了这件事。

  当天夜晚,整班整排的蒋军开始向外冲去。结果是,门口不远处的山头上,早已架好了几挺守株待兔的机枪。可怜这些思乡情结的士兵,一个个栽倒在血泊中。那场景,真是血流成河啊。

  我的伯父没有跑,他就睡在营房的门口地板上,而且睡得鼻息如雷,睡得如痴如醉。

  伯父受到了团首长亲自接见,那矮胖的领导,一边抽烟,一边拍着我伯父的肩膀,连说中中中。于是,伯父被火速提拔当起了伙夫,专门负责采购疏菜肉蛋之类的生活心需物品。

  连长当然不会放心伯父,派人远远地荷枪实弹地跟着他。

  伯父若无其事,每天按时归来,从没有露出过破绽。

  渐渐的,盯梢的人不耐烦了,懈怠了,倦乏了。这么好的同志,这么老实的一个兵,再跟着再不放心,简直污辱人的智商,简直是对人的不尊重啊!一边凉快去,路边摊街边店,好玩的好吃的好美的多了去啦,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领导对不往了!他会跑,我就当一回失街亭的马谡同志,伸出脖子让诸葛亮斩一回也没有怨言了。

  这时,啊哈!对不住了,我的伯父就心安理得大摇大摆地回家了,连朝后面警惕地张望的心情都没有。

  等到官兵发现,都中午了,买肉买菜的人还不见踪影,就已经太晚了。我伯父已经走出了一百多里路了(其间爬车或混入其它运输工具是肯定的)。

  这个家伙!后来有人说,没办法,实在没办法,他不是当兵打仗,他就是逃兵专业户,是上帝派来专门戏弄蒋军的肖家人。

  每年的清明、冬至和除夕,我都会向伯父的坟前点香叩拜。我总是轻轻地和他开着玩笑,伯父啊,你为什么总要大踏步后退呢,假如你当了大官,或者投诚了,说不定该有多好呀!

  风柔柔软软的,伯父睡得很香甜,好像又输了不少钱。至少他认为岁月风尘已久,回答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人生没有如果。伯父的人生之路,注定与他的性格分不开,注定是一个喜剧。他在其中沉浮乐此不疲,他在其中扮演独特的角色,这是唯一。上帝造就了他,也造就了他的不可复制性。倘若按照我们的想法,那他也就失去了原汁原味,失去了今天他的侄儿布衣为他写文章的兴趣,那样就味同嚼蜡趣味索然了。

  肖任笔,生于民国七年戍午(1918),卒于1965年,终年四十八岁。个子不高,头发稀疏,平常沉默寡言,从不轻易与人交流,更不会有交浅言深的低级错误,常常给你一种讳莫如深的感觉。

  一母生九子,连母十样的心。父亲善谈,伯父寡言:父亲务实,伯父风流:伯父走南闯北九死一生,父亲大面积缩水,只活动到鄱阳、乐平、万年小小的地面上。父亲活到七十三,伯父活到四十八岁。

  借用马致远的《蟾宫曲 叹世》的句子:“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风波。”伯父当然无法比拟马老师笔下的陶公,但这种心情和意境,恰恰与伯父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他惦记他的山水田园,惦记他的歪嘴破渔篓,惦记他的半壶老酒,惦记他的血缘亲情。我深深理解了伯父,理解了他顶风冒雪单枪匹马回归家园的那颗跳动的游子之心。

  我对伯父很崇拜,几乎每年都要站在他的坟前,行我人生最大的大礼:焚香叩拜,一揖到地。

  伯父从蒋军队伍中七进七出,凭借他超人的睿智、勇敢和脚力,不伤皮毛单枪匹马全身而退,不知是不是称得上一位民间英雄?!

  他到底是不是一条好汉,既没有叱咤疆场建功立业,又没有陶朱公激流勇退风生水起,一生活得基本上狼狈不堪,一生基本上都处在特困线边缘地带,所以这个问题比较难以使人界定。借此机会,有幸问一下见多识广知识渊博的读者,布衣还真不好为他重新盖棺论定。

  逝者已逝,风霜雨雪,伯父的坟前原先没有竹子,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一小块竹林,大的已有碗口般粗了,碑石也被堂兄重新换过了。桑田沧海,匆匆人生,几多时光惆怅,几多岁月寂寞。

  202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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