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做了大半辈子的饭,其中蛋炒饭做得最多。
2014年8月,云南省鲁甸县火德红镇外的公益救助点。一场地震刚过去不久,许多人都失去了房子,住在帐篷里。很多孩子因为灾难引起的变故,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一些公益机构的工作人员每天带他们一起唱歌、做游戏,给他们讲故事,并给他们讲授一些眼下就用得上的卫生和环保知识,带他们在村里村外收拾垃圾,用积极的态度去修补他们因失去家园而受伤的心灵,帮助他们重树建设家园的希望和信心。孩子们每天在水龙头前排队,水花飞溅,一个个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冲入帐篷区,把纷乱的器具都一一摆整齐,他们的身影让很多人眼里泛起泪光,心中燃起希望。
我受一个公益基金会的委托,去灾区寻找失亲和特困儿童,为他们提供一些援助。一个月900元的生活补贴虽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可以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温暖。
我住在几家公益机构联合搭建的帐篷里。人们白天在这里办公,晚上在这里睡觉。十几个男男女女都是长期从事公益事业的,白天忙得欢,晚上睡得香,连我这个中度失眠者也梦到了蓝天和星星,睡得格外安稳。
因为是临时联合办公,没有专职做饭的人,通常是谁有空谁做,如果都没空就啃几块压缩饼干、泡一碗方便面,赶上停电,也用冷矿泉水泡过,味道还不如干啃。
做饭次数最多的,是来自杭州的东哥。他当过兵,穿一身旧军装,驾一辆越野车,总是出现在最需要人手的地方。无论是送肚子疼的孩子去医院,还是往灾民家中送粮食,抑或救助一只困在花椒树丛里的羊,他都跑得最快。大家不忍心让他太累,只要自己得空,都要跟他抢着干。
最初我们用一个电饭煲煮饭,随着入伙的人越来越多,临时电源又经常断电,东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口大锅,我们一起在帐篷后面背风地上搭了一个砖灶。孩子们呼啦啦出去,不一会儿就拖来长短粗细不一的一堆木柴,一股脑儿塞进灶膛里。第一顿饭煮煳了一半,大家掰着锅巴,蘸着方便面汤,居然吃得很香。彼时,夜幕下,白的烟、红的火,“嘎嘣,嘎嘣”的咬锅巴声和大家久违了的笑声,如一块巨大的创可贴,轻轻敷在这片刚刚受伤的土地上,让人们感受到可贵的安慰。 二
我一向相信食物有疗愈作用,因此我也觉得眼前这些可爱的人们配得上更美味的食物。我决定给他们做点儿好吃的。
做什么呢?
我们自带的物资除了火腿肠和方便面,再无其他。为了不给当地添麻烦,公益机构的小伙伴们总是尽可能自筹伙食。救灾指挥部看到来我们这里“蹭饭”的小朋友越来越多,于是给我们拨了些米和蔬菜,后期运输通畅了,还有了鸡蛋和午餐肉,甚至有了自热米饭。看到这些食材,我想都不用想,就决定做蛋炒饭—那是我多日不见的女儿最喜欢的饭,火德红镇的小朋友们想必也喜欢。
做蛋炒饭最好的原料是隔夜冷饭。这在眼下来说,实在有点儿奢侈。
我决定用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做手抓饭的方式来试试:先把蛋和火腿肠用油炒好,然后加水,加米,加方便面,一通沸腾喧嚣之后,锅沉静下来,小火烘熟,再添火加柴,大火收汁,爆炒至锅底生出香香的锅巴。40个鸡蛋、10多斤大米、几十根火腿肠和半瓶菜油做成的“老曾版”蛋炒饭出锅了。有白菜时加白菜,有番茄时加番茄,有榨菜时加榨菜,各有风味。往灶前排成一溜儿的碗里一勺勺舀饭,看着孩子们热切而期待的眼神,闻着飘满整个山坡的柴烟和蛋炒饭的香味,想着明天孩子们碰到我时,殷勤地问我“今天吃什么蛋炒饭”的样子,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暖。
如果说我的人生有“高光时刻”的话,在那片蓝天白云下,握着一把工兵铲挥汗如雨地炒蛋炒饭的时刻,大概能算得上。那柴烟、油香,那蛋与饭在锅里吱吱作响,那汗水飞溅到红土地上撞起一缕微尘,都成为我之后在每个清晨醒来时会心微笑的梦。
有人说,生命如水面画花,一切都会过去;也有人说,只要有怀念,一切就都还在。
今夜,所有关于那一大锅蛋炒饭的往事,因怀念而重回我的身边。我喜欢那个时候的我,我想重回彼时的帐篷,将当时因疏忽而忘记放的那一捧葱花撒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