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们能够互相憎恨。父亲,或者往世的亲人,有时我经过乡间墓地——被母亲指令到老祖母的墓前上坟,我很疑惑和这地下死者的关系——因为感到陌生,而我又表现不出应有的悲伤。这是我遭遇的最为尴尬的事情之一。我注视着这片丘陵地:红壤上此起彼伏的茅草,隐没在坡地线条变化之间的村舍、桃树,以及被雨水犁出一道道沟壑的小路,天是灰漠的(恰好灰漠而已,它也有阳光灿烂的时候),从草丛中突然跃起的红羽毛的巨鸟,以及在墓冢之上升起的淡蓝烟雾——在墓群下面形成一大片模糊深重的暗影。我像置身在陌生之地。这一切让我难受。老祖母的坟墓正对着一个老寡户率领几个肥胖儿子建筑起来的房舍。按照当地的风俗,祖坟是不能乱动的,因此母亲对几次带着礼物登门拜访的老寡户提出让我家迁坟并且给予补偿的请求置之不理。每次上坟,我都要经过他们家用砖头砌起的后院,伴随着狗吠和莫须有的歉疚。这让地下的死者和我一起感到了不安。
自上初中起,我就开始承担了每年清明给老祖母上坟的任务。在我幼小的记忆里,除了父亲母亲,我没有和更老的长辈一起生活的经历。我没有见过老祖母,连祖母也没见过,却为什么给老祖母而不是祖母上坟,我不得而知。我们家的历史是一笔理不清的旧账,不说也罢。其时,父亲在异地的钨矿上班,以前每年是母亲去给老祖母上坟。自从我意识到我被纳入我们家族历史的脉络之中时,我的童年便结束了。忧虑和沉重像乌云一样开始压迫我,直到今天,我依然处在家族隐现的长河的阴霾中。我为什么就不是独立的另一个——而必须和这虚无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从挣脱母亲的拥抱开始,她不再扮演一个温柔慈爱的形象,而是变成了我们家族历史的叙述者,一个教师,或者一个牧师之类的角色。我从前可以毫无顾忌地索爱的对象,成为了一个威严的审视者、监督者和训导者。我总是犯错,这不可避免。我难以接受母亲投递给我的失望的眼神——她的告诫:我们家族的分裂、不幸、遭受的歧视、贫寒潦倒的境况……诸如此类,要求我不断给她带来惊喜和希望。为此我从小就学会了表演和攒足了令人憎恨的虚荣——这些直到今天仍在影响我的生活。我间或给母亲带来信心,使她有勇气带领我们继承家族的荣光,去开辟崭新的天地。这一切本来是父亲该做的,但他是个历史的缺席者。在我们兄妹三人的成长中,父亲起到的作用甚微。这也是他退休在家后日益感到孤独的原因。但那个时候,我却以为父亲乐意总在我们家庭里消失——为此,他可以逍遥自在地享受他个人的生活。今天,我考察我们家族的男人,发现这是他们的通病。他们总是能够制造机会游离家庭,独自去享用一段他们的妻子毫无所知的生活。
我的祖父一直健在。但他也是一个缺席者。他年轻的时候入赘在我家,是个没有多少文化、政治成分不好的人,一生脾气暴虐,这个受到传统孝悌观影响甚深的人(但他的行事总是走在反面),有着超乎想象的望子成龙的虚荣期待。但不幸的是,父亲,自打出生起,仿佛就是他耻辱的明证。我很遗憾我没能有幸目睹祖父入赘我们家族之初的蜜月期——也许打一开始就没有。在县城一条著名的老街巷的某片屋檐下,祖父从一个叫做“麻石”的村庄来到这里。他长得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眯缝的细眼里有愤世嫉俗的血性。老街巷名叫“上街”,有着光溜的鹅卵石路面和因为雨水的侵蚀而颜色发黑的木板老房子,两边的房子对称地分列,在某个稍微宽敞的地方有条岔路,路边是有着露天洗衣池的细流。洗衣池对面的人家,有一个喜爱抽烟的老太太,她因为善于腌制小食品而在上街著名。她家正对着洗衣池的墙上,画着一幅黑白的列宁肖像。老太太的儿子收藏着数百枚毛主席像章——有一天他让我们参观了他的收藏,但那次最吸引我的不是那些大小不一的像章,而是书桌上摆放的毛主席石膏像。当时我并不知道,粉墙上的肖像和毛主席塑像,一直在我记忆里挥之不去、印象至深,是因为我有绘画的先天禀赋。这最早接触的“美术作品”——它们让我开始对绘画着迷。我随意涂鸦的生涯开始了,这个兴趣伴随了我二十多年。
这都是很晚的历史了。父亲出生不久祖母就去世了。父亲继承了祖母矮个儿的体貌和懦弱的性格。我相信祖父和祖母之间没有爱情可言,祖父始终是个对生活期望值很高的人,而他本身入赘的事实说明他自家的境况肯定也是不如意的。这让他始终痛苦。多年以后,他另娶了“凫村”一位女子为妻,生了我叔叔。从后来祖父经常流露出的对凫村女人的缅怀之情,我感觉到祖父对她的深爱。她是个身材高挑、长相标致、通达事理的人——母亲嫁给父亲后还见过她。但祖父注定是个必须经常历经苦痛的人,叔叔生下不久,小祖母也去世了。此后祖父一直鳏居没有再娶。
我的祖母去世前,祖父亲自为她挖好坟坑,并且拥抱着她,直到怀中的妻子身体渐渐冰凉。这让我对祖父怀有不多的好感。我们家在上街是个没落的家庭,仅有临街的两间老房,一个不大的种有一棵枣树的后院,以及靠着一堵围墙的厕所。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我们家养在屋子里的大母猪,大约始自老祖母,后来传给了我母亲。这个“传家宝”正是我家贫寒、没落、缭乱的象征。我始终相信我们家族的女人圈养的是同一条母猪。我们家族的女人天生要承担家庭的不幸和忧伤。祖母去世后,老祖母尚在,这个我同样未曾谋面的女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先于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他的女婿正当华年、血气方刚、对世界总有冒犯的鲁蛮和冲撞。祖父回到了他的出生地——麻石——他对他的故乡寄予了太深刻和浓烈的感情。工作之余,他甚至在麻石老宅后面盖了一幢一进四间的砖瓦房,而这新旧毗邻的房子常年是空着的,他只是偶尔空闲时回去住两天。直到今天,祖父已经不在了,那房子依然在村庄里矗立着。根据祖父的愿望,叔叔把祖父的墓葬在了麻石一片山茶树林中,使他得以每日和故居相望。祖父断定父亲不会有出息——从父亲生下来不久他就看出了这点,为此他回到麻石以后,直到父亲长大成人都没有再对这儿子的生活进行过问。父亲是祖母一手带大的。庆幸老祖母活了足够长的时间,尽管她未必感到幸福。
我们家族的女人是不幸的,但我们家族的男人同样不幸。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度过他的年月的,对于他的成长我一直怀有好奇,但不敢去触动和激怒他。父亲从未向我提及他的过去,但可以想见一个缺乏父爱母爱的孩子,在上街的孤独。在周围孩子的嘲讽和欺侮中,他一天天成长,低着头、迎着黄昏的忧愁走回一个只有祖母的家中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父亲和他祖母之间——是不是也包含有母爱的成分?这可怜的祖孙俩,是如何相依度过一个个黄昏以及之后的漫漫长夜?我希望能有机会像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那样——看到父亲幼时的形象,他如何上学,写字时如何用脚踢开身边的母猪,在祖母外出时独自坐在漆黑屋中等待时的恐慌,(必然会被)邻居孩子欺侮时懦夫的样子——如果他的父亲看见同样会感到痛心和愤怒——我知道多半是出于我的好奇心——其实我不愿意看到这一切,宁愿相信它没有发生,父亲的过去在黑暗里被一笔勾销了。我没有遇见过比父亲更老实善良的人了(虽然对我来说未必如此),奇怪的是,当父亲的善良遭遇到母亲的善良时,会演变成一种暴戾。对方的善良在相互的眼中,仿佛成为一种丑恶和可耻。也许是家庭之外的复杂世界有时让人必须拿出果敢和勇气,甚至是粗暴和力量——但父亲母亲身上都没有。悲哀之处就在于,他们寄希望于对方身上有。这种期待的落空激起的后果便是相互责难和埋怨。也许母亲忽视了父亲成长的背景,但父亲确实有应该迅速成长起来承当重任的理由,可惜他一直在生活中扮演逃兵和孩子。
为此,母亲全部的希望便落在我身上。在父亲独自在异地钨矿生活的时候,我和姐姐、妹妹,同母亲生活在一起。我的童年似乎也是忧愁的,在上街黄昏的鹅卵石巷道,我的背影看起来与父亲很相像——我多么希望摆脱这一点,却无可奈何地继承了父辈善良和懦弱的性格——我自己都憎恨这一点,情愿自己是坏的、粗野的孩子,而不是文弱的、老实巴交的。我希望我是父辈的反面。既然父亲不在家庭生活的现场——他只是给我们提供了菲薄的经济来源,母亲便独自引领我们续写家族的历史。我开始在一个绘画的世界里寻找乐趣,我没有绘画工具(从来没有见过),只是用碎瓦片在水泥地上描画想象世界里的图像。我成为了一个碎瓦片的收集者,放学途中我会低着头在屋檐下走——看到那种粉白的、松软的瓦片便拾起来,装在口袋里。你无法理解一个口袋里装满了碎瓦片而不是吃食的孩子的全部忧伤和欢乐。我总是闷着头独自在公社门口的水泥地上画画,有时也在人家的墙壁上画。我记得我画画时的沉醉和快乐——我沉陷在一个想象当中的世界——成为其中的主宰者、挥霍者和否定者。有时(应该是经常性地)也在课堂上画,在作业本和课本边沿的空白处——在任何纸页的空白处画画,根本不知道老师在课堂上讲了什么,成绩差强人意。因为我内心有太多的忧伤需要用快乐去遮蔽,我是个一旦沉醉快乐便不能自拔的人,我追随着我的快乐,追随一个虚拟世界的林间小路、航线,来寻找一个迥异于现实世界的国度。父亲偶尔回来探亲,但他给我的全部印记,只是一次次将我正在画画的本子全部撕碎——他像他父亲一样不对儿子寄予太多希望,却可以武断地认为画画更无前途。他看出了我喜欢画画是因为不用心学业,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当他从一个父亲的角度观察另一个可怜虫时,似乎唤起了幼时记忆的种种,他显得非常暴躁和冲动,不惜对一个孩子施以最大程度的伤害。通常我默不作声,也不哭泣,而是显得麻木和冷漠——这一点使他变得尤为愤怒。
我希望父亲赶快回到他那个独自生活的钨矿去——他的回家,没有给我带来快乐,只是加深了我对他的仇视。家族的血脉在这个时候,显示了相当程度的同一性。尽管父亲、祖父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人,但是内在的气质上还是显示了惊人的相似。父亲的羞怯、懦弱,只是后天的环境使然,他的基因里与生俱来地带有遗传的暴虐。我相信我身上也有。本质上,祖父、父亲和我,都是爱慕虚荣的、忧伤的怀疑主义者。祖父在老家造屋只是满足自己作为一个乡绅、一个事业有成人的虚假想象——而不是一个弱者、穷鬼和倒霉蛋。我觉得我和祖父更为相像——我身上的无情和冷漠成分不见得比祖父少。但我们家依然是上街善良人家的典型,只有我们自己在内部看得见家族的黑暗和忧伤——某种程度上,我们家族和别的家族又有什么不同?每个家族都是一部难以述说的充满忧伤和纠葛的历史。因为存在本身是个谜,重要的不是生活的欢乐或忧愁,而是生活的韧性和希望。当我试图去寻找生之意义时,似乎是好笑的——因为也许只有长眠在墓穴里的祖先才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