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云南和别的地方不同的一点是,在这片高原之上,喀斯特地貌特别发达,所以山洞也特别多,在云南,亲历过山洞探险的人不在少数。我的很多朋友,住在城里的,都可以讲出些与山洞有关的故事或经历。几乎所有的山洞本身,都被种种关于它的虚构的说法遮蔽着,你不可能怀着像经过一片平原或攀登一座山峰那样的心情进入一个山洞。在云南,你总是能听种种关于山洞的神秘、恐怖的故事、传说、神话,没有一个山洞可以幸免。其实所有的山洞,里面不过就是黑暗与石头、地下水之类,勇气是需要的,但这不是对付妖魔鬼怪的勇气,而是战胜黑暗和复杂的地理迷宫的勇气,可这一点从来没有人在故事中提及。在人们看来,山洞并不仅仅是特殊的地理形态,它们更是某种通灵之地,诗人会把它说成大地的灵魂,巫师会把它说成鬼神的寓所,在此地它被视为阴间的入口,在彼邦又成为通往某个乌托邦世界的洞天福地。在各地区,山洞总是成为人们想象中的某个虚构世界的储藏室,它不只储藏着真正的黑暗,也储藏着与黑暗、奥秘、深处这些词有关的各种感受、幻觉、意义、传说、谎言……人们总是乐于相信,在那深不可测的黑暗中隐藏着世界的秘密,古代的秘密、祖先的秘密、神妖鬼兽的秘密、某批失踪了的金银财宝的秘密、人生命运的秘密……没有什么事物比山洞更多地负荷着这么多的超出它自身事实的意义。人们从未明言的一个念头是,他们一直在暗中相信,如果有朝一日有办法把这些山洞全部打开,世界就会真相大白。人总是渴望洞彻某个暗藏在世界表面之下的深处,山洞之所以总是被人们神秘化,就在于它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具体的通向深处的门,它使形而上学的、不可告人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世界深处”成为有形的可以进入的空间。所以,在汉语中,那些与窥探某种精神世界的秘密、穿透某个灵魂深度有关的词总是要涉及“洞”,洞察、洞晓、洞见、洞鉴、洞悉、洞若观火、洞烛其奸、洞中肯綮……在汉语中,洞,往往是在穿透某种抽象的深度的意义上应用的,但它却起源于具体的洞穴,是洞穴首创了洞这个词的意义系统。面对一个具体的山洞,你不必只是像面对情人或盖世太保们的眼睛那样猜测它藏在黑暗眸子深处的东西,这个眸子你可以进去,你的种种猜测,立时就可以得到验证,这是山洞不同于那些可见不可及的抽象之“洞”的魅力。山洞作为洞这个词的现实之物,仿佛是世界的阴道,人们怀着各种欲望进入它,指望出现着“芝麻开门”,指望着在那黑暗深处捕获到那些他们在人生中只能听天由命永远大惑不解的东西,那些具体的答案、命数、钥匙、关节、要害、秘方、图纸、暗号、天机……当你高一步底一脚进入洞口,那感觉就像进入了单位的档案室,进入了银行的保险库,翻开了警察局的黑名单,打进了贩毒集团的核心组织,走在某个掌握着秘密的死囚的舌头上;你进入了黑暗,你在向深处走去,但这不是一本书中的谜语,不是动物园内老虎的表情,不是考试时来自试卷上的沉默,不,你清楚感觉到你的脚在移动,移动在世界的迷底之上,一脚一个中彩号码;诺,这世界啦,你不能再瞒着我了!
以往,在云南总是可以听到有人以神秘、敬畏的口气谈论他们故乡附近的山洞,任何地区,只要哪里有洞,哪里就成为传说中神灵鬼怪的集合地,惊心动魄的故事就从哪里开始。这种风气导致山洞即使被开发出来,修了安全的通道,通了照明的灯,供人们游览,它依然是超现实的。我曾去过某些已开发出来成了旅游热点的山洞,一大窝人,刚才还在外面阳光下,对于世界的看法观点,还是针锋相对、锱铢必较,进了洞,就瞎了眼一样寸步不离跟着那个背诵教科书似的导游,那个导游的解说词,似乎全是从一部阴曹地府的词典上抄下来的,不是妖怪变形,就是魔鬼脱胎,他像哄小孩似的,拿着手电筒朝某个钟乳石一照,就说,这是牛魔王的脸,大家先是闭上眼一阵惊叫,过后才瞪大眼睛,张大嘴,“在哪里?在哪里?”,其实可能从那个导游站的角度去看的话,这石头可能确实有些貌似西游记里的一个妖怪,但这么多人,个子高矮不一,视力不一,文化水准不一,有的读过《西游记》但没有看过《西游记》的电影,记忆中没有牛魔王的固定形象;有的既没读过小说,也没看过电影,只是听过这个故事;并且每个人都站在那石头的对面的不同方位,怎么可能看法一致?导游说过一处,继续往里去了,还有许多人站在那里,楞怔着,非要把这个牛魔王看出来不可。他们哪里知道,当初命名这块石头的那个文人,不过是某文学期刊的一个副主编。他在学习班学过唯物论的,考了八十多分,也看过关于这个洞的地质情报,这个洞如何形成、石灰岩如何、地下河又如何,哪里可以开辟餐厅,哪里可以置游艇,哪里可以搞洞中别墅,哪里搭建栈道……这些内部情况他都是掌握的。但一进了洞,有关这个洞的种种底细他就立即忘光了,黑洞洞的脑海里涌上来的地下水只是西游、封神或者小时候他外婆给他讲的白毛仙姑、红发魔女的故事。这个洞当时刚刚在云南芒市附近的山上被发现,尚未全面开发,当地的旅游部门请了一伙正在那里开笔会的诗人作家进去对它进行形象思维,为它命名一批景点,取些名字,作些对联,赋些诗词,我也在场。记得当时在洞里,旅游局的秘书拿着笔记本,跟在这个刊物副主编后面,因为他职称最高。副主编东一瞅,说那群石头是八仙过海,秘书赶紧打着手电记下;副主编又朝西一瞥,刚好就看见这个石头某一个面,牛魔王,脑海里闪电般就冒出这个词,就说出口来。当时就有另外的作家觉得完全不像,因为他站的位置稍微偏东,看着倒有些像猪八戒。刚要发表不同看法,突然想起这个主编还拿着他的一个中篇小说,正在将发未发之时,算了,叫什么不都一样,无损石头毫毛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就默认了。牛魔王,名字就这么定下。后来管理这个洞的人也是横竖看不出这个牛魔王,位置一直没站准,只好用油漆在这石头上标上号,南17号石,顶部,牛魔王。以后的导游啦,游客啦,不知洞中底细,都以为这个牛魔王是天经地义。甚至有好事的学着曹雪芹为这块石头编段故事,越传越神,你看不出它是牛魔王倒是你有问题了。那个副主编大约只记得《西游记》,所以说来说去,就是唐僧周围的那几位。沙和尚白骨精孙悟空一路地数落过去,不一会,这个洞就成了西游记的仓库了。旁边的人好像也都只记得西游里的那些形象,都只说“对,对对,太像了。”有一个大学刚刚毕业的年轻诗人,就插了一句说,我看也有些像但丁的《神曲》。大家都不附合他,因为他们没有看过《神曲》。到后来,个个都来了灵感,这个说,这是流沙河,那个说这是雌雄双剑,写诗的说,这一对石头可以叫做王母娘娘送子,写小说的说,这个暗塘,可以叫做卧龙宫,另一个写小说的说,还不如叫丈母娘的洗脚盆……一伙人边走一边信口雌黄,说着滑稽的,一齐哈哈大笑,说些什么早忘记了。只是那秘书,认真严肃,打着手电,把笔记本搁在膝盖头上,一一记录下来。过了几年,这个洞竟然香火旺盛,进去求仙问神的人络绎不绝,被敬火香最多的石头,就是我命名的那个王母娘娘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