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花了两分钟朝他走去。他赤脚，披着羊皮，拿着一支猎枪。他活像罗丹大师遗弃在这儿的一尊塑像。他的面孔诚实得惊人，看不出一点邪恶。我们像走向一所寺院那样朝他走去，看见他的脸，就由警惕转为放心，乃至放肆。我们又一次举行了记者招待会，这个男性的牧羊人站在我们中间，回答我们的提问。他说他有四十九只羊，天天都来放羊。他家在草甸后面的那座山后面的那条河后面的那片草地后面。问话进行了两分钟。他拿出一个笔记本来让我们看，我们得知他从前当过兵。他拿出一瓶酒来请我们喝，我们一人喝了一口。在两分钟的问答中，我问的是你有几岁。熊胆问的是你是不是一个人来放羊。苏迪问的是你中午吃什么。教师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听音乐。那个操德语的家伙最后问了一句，大约是孤独之类，谁也没有听懂。这就惹恼了牧羊人。他突然跳到一边，把猎枪抬起来对准我们：“举起手来!”这也许是我在这片高原的历险中永不会忘怀的一句话。他的“举起手来”说的是普通话，说得那么标准，那么令人叫绝。我一辈子只在电影院里听到过这句话，现在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另外几个人似乎也不明白，只是木立着。这标准的普通话又重复了一遍——举起手来。
我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另外四人也是。这个牧羊人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老实了，他显然干过不止一回这种事。他发出了第二道命令：“把衣服脱光掉。”这句话是用方言说的。我们立刻就听懂了。我们飞快地脱衣服，似乎有美女在等着我们。那支猎枪黑洞洞地望着我，我觉得我是最大的一个目标，并且还在不断膨胀，好让它百发百中。我们脱得只剩了短裤和汗衫，那个人再次命令我们：“赶快跑，我要开枪了!”我的腿软软的，跑不快，边跑边等着后面枪响。我们不停地跑，没完没了地跑，谁也不等谁，谁也没有拉下。等我们把一个两公里长的革甸跑完，回头看时，牧羊人不见了。
这就是我的高原之旅的结局。我们冷得要命。幸好汽车还在，撬门、发动、开走。几个人在车厢里大笑，回忆着刚才的细节。最后都沉默了。爆发了争吵，怪罪操德语的家伙，影射我，说如果不是我，就不会有今天，等等。最终我们几天来的友谊忽然就结束了。大家心怀怨恨，巴不得我第二天就走。当晚我一个人回旅社，没有人陪我回去。他们还好.借给我一套衣服，但讲明以后折价寄钱来还。
我在第三天早晨离开这片高原。昏昏地睡，醒来时已出了那个州，呼吸顺畅多了。回头望望，那些群山像是一个巨大的假象，仍然令我感到困惑。然而我知道我不会再去了，我知道我应该呆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