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带着啤酒、白酒、面包、生羊肉、卤牛肉、猪肉罐头、火柴、棉衣、毯子、手电筒、锅、口缸、筷子、匕首、吉他、照相机和诗集出发。汽车朝北方开去,很快进入了无人区,这儿在地图上是空白点,某些山脉、水系边缘的地带。在地图上只是拇指大的一块,在实地却意味着无数的高山、森林、河流和湖泊。一路上“真是美极了”。驾车的司机是个养熊的,他靠取熊胆发了大财,车子是他私人的。路很快到了尽头。以后就得步行了。我们此后的道路完全是一篇童话的开头。那种有溪水的小路,那种森林、那种草地、那种独木桥,等等,一切都是“那种”。我们紧跟司机,他熟悉这片无人区就像熟悉熊胆的位置。路被泡在水中,青色的一条,露出些草尖。旁边的草要高些,可那儿不能踩,暗藏着沼泽。四周安静得像停尸房,仿佛是在梦里面走,要描绘所见的一切是不可能的。只能说它们“美极了”。
我们在黄昏抵达了那个湖。那个湖简直就是魔鬼一样地美,令人怀疑世界上是否还有别的什么地方会如此不得了。这个湖三面是山和森林。一面向着草甸,无数股清水从湖里淌出来,携带着鱼和水草。湖水清澈如镜,森然地映出周围的一切,显得青面獠牙,使人几乎要跌进去。果然在湖边有一间小木屋,和理想中的完全一样,美国西部电影中的那种木板房,还有走廊。打开行装,布置了家。把小木屋弄得像电影中的一个镜头,并且像镜头中的角色那样拿出刀叉、烤羊肉、煮汤、弹吉他。我觉得我到现在才真正深入了这片高原的“内部”,在它最深的部分待着。忽然天就黑了。我看见一个完全没有一点灯火的湖和森林,非常害怕,仿佛面对一头巨兽和它闪着光的舌头。蓝色的闪电,在黑下来后不久划过湖面,湖被照亮了。“蓝胡子妖怪的脸”,我愿意这么比喻。后来是暴风雨,大树折断了很多,树叶像被一只疯狂的巨手搓洗着的纸牌,发着赌输了的怪响。这一切,这个湖,这场暴风雨,这木屋,对我来说,都是平生第一次。我缺乏经验地置身其中,想象力完全停滞了,听任我面前的一切带给我种种出乎预料的感觉和效果。暴风雨的各个部分并不一致,在接近雷电的部分,它响亮而刺目,而在远离闪电的地方,雨则沉闷无力。我一次又一次地企图借着闪电看清湖上的某些东西,但每一次都是我刚意识到那是什么,闪电就坠进黑暗中去,使命名完全中断。我始终对刚看清的事物无法把握,无法确知它们的含义。我甚至对湖边上的某一团东西,是否可以叫做树,也拿不准,虽然它们被照亮了好多次。暴风雨之后我们睡熟了。司机不睡,他为我们站岗。
接着在第二天干了在一个风景区所能干的一切。划着木筏到湖中央的荒岛上去,“在没有路的地方踩出路来”,摘湖边的花。这些花又大又好,手感清晰,随便乱采,哪朵漂亮采哪朵,采得手都似乎成了“凶手”。在森林里看松鼠、看鸟,看爬行在地上、石头上的,看长在低处和高处的。每隔几分钟就看看湖,它不能不看;还看了苔藓、树皮、杂草中包藏着的东西。看的时候最多,动只是两只脚走走,两只手分开一些挡住脚的东西。看而不见、看而不想,因为对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不知道叫什么,词有限得可怜,就是湖、松鼠、石头这些,而周围的东西有成千上万,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大家很少讲话,脑子里也如此,因为脑子里没有默语,所以和外面一样安静。安静到恐怖袭上来的程度,踏实的心忽然软了,隐蔽之处又有些可疑的动静,似乎潜伏着什么,正在匍匐而行。“要出事了”,想法又多起来,警惕、猜测、假设,心眼多得像一个被撬开了的蚂蚁洞。大家心照不宣,放弃了再住一夜的预算,丢弃了罐头盒、酒瓶这些,使这个无人区看上去和公园无异,然后开路。
回去可轻松多了,仿佛被释放了的囚犯。完成了神圣的使命,一点事故也没有发生。沿着小溪往回走,蹦蹦跳跳,哼着游击队之歌。又大喊大叫,把平日不敢乱说的口号、脏话,扯着嗓子大声地叫出来,喊得清楚明白,喊得痛快淋漓。最疯狂的时候,大家索性一起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赤条条地,浑身轻松地在草甸里走,还不时跌下去,在脏水里打滚。心里高兴得发狂。似乎有
这一遭,一辈子就算没白活了。大家正得意忘形,忽然看见草甸旁的山坡上站着一个人,是一个人,不是一头兽。这个发现把每个人都弄愣了,像一下子进化了两万年,大家慌不迭地揩干身上的水,把衣服穿起来。如果这个人不出现,如果一切到此为止,之后我就平安地返回小城,休息两天,买些干巴什么的,返回故乡去,那么这片高原对我将永远会是神秘而美丽的,那么我还会念念不忘,在灰色的车行道上跳望它在的远方。然而,这个人在这片无人区的出现,却在十分钟之内改变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