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地下雨。这雨声和我习惯的雨声不同,不是在某种坚固表面被折断的碎裂,而是进入到那个触点以内去,减缓了速度,由直的垂射变成了缓缓的散漫的沁入,先是无遮无挡,横空出世,然后成了生殖似的,插进去的声音。我担心着这场雨会将我的高原之旅整个地泡烂在泥泞中,忧心如焚。而在我之外的高原却似乎没有我这种担心,那边热热闹闹,到处是饮水、洗澡的喧哗,万物的沐浴节。我浑身发冷,紧裹被子,无法成为万物中的一物。一整夜胡思乱想,睡眠很差。
在我童年时代的愿望中,“明天”总是使我感到新鲜的。当我长成大人之后,我就失去了这种感受。大多数明天不过是今天变质发霉的冷饭,早晨醒来,我居然发现潮湿的高原上站立着一个非常新鲜的“明天”,像孩子一样,我一下就充满了在这种晴天应该有的好心情。遥远的雪山在阳光的照耀中,非常好看。我旧病复发,忍不住想把它形容一番,“大地拱手托起的哈达”。我因为恢复了才气,如此不得了地雅正了雪山,更是冲动,恨不得立即出发,把一辈子的好事都在今天干完。今天的好事,是去参加一个群众大会。这个群众大会本来是高原上的一个传统的赛鹰节。后来这个节被加上了全体起立、唱歌、领导讲话、向参观团献花、放炮仗等项目,就变成了群众大会,赛鹰只是其中的一项了。我们沿着被雨水啃坏的小路,穿过草原到赛鹰场去。小路是稀烂的泥巴和泡在脏水里的脚印坑,行走相当艰难。但没有人愿意到就在旁边的草地上去走,因为那儿积水更深,走小路的人全是去看热闹的人。这些人既没有鹰,也不会骑马,所以只好一个跟着一个,老老实实地步行。赛鹰的赛手们则骑着马,鹰一律停在肩上,一群群飞驰而过。他们在草原上开辟了自己的道路,跟我们不走一路。在当地,娴于骑术的人很多,所以骑马的人不一定都去赛鹰。这些骑马的人也呼啸而过,看得出他们和有鹰的那几个凤毛麟角的家伙是一伙的。步行的包括妇女,儿童和有粮油户口的其他居民,逃难似地赶路。好不容易推推搡搡地到了现场,那儿东风劲吹,红旗招展,它是两个不高的山恋之间的一块大草甸。高音喇叭在指挥着什么、命令着什么。而赛场上没有一点接受信息的迹象,仿佛是一个聋子大会。赛手和观众们东一群西一群地站着,真正的一盘散沙。但大家注意的中心还是有,就是那些牵着马的赛鹰手。这是些脸膛瘦削、黝黑、表情傲慢、居住在草原深处的人们,与围着他们看的那些居民完全不同。他们不看,不好奇、只是站着,逗逗马和鹰,等待着比赛。那些马很漂亮,肥硕的腰和屁股,上面搭着图案很美的毯子。鹰全是黑的,除了驯养者外,一般人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我们几个自然也是站在看的那些人一边,心中焦躁,等待着。我想不出什么办法使我能够离开看的身份,混进赛的那一部分里去。我试图与赛手攀谈,但他们讲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在草原上焦巴巴地等待了两三个钟点之后,人群突然在草原上围拢成一个圈,把那个用木料临时搭建的主席台抛在圈外。赛鹰开始了。赛手们先骑着马绕场一周,先到终点的人就把鹰放出去。只见马蹄闪闪而过,溅着泥水。有一两匹马太胖,四肢似乎撑不住骑手的重量,跑得摇摇晃晃,像要滚下来的酒桶。终于有若干骑手到了终点,那些鹰就飞起来。但鹰们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箭一般冲上云霄”,而是懒懒地张开翅膀,扒着气流,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地游往高处,似乎天空中有一座圆梯。忽然,就有赛手被宣布获得了第一名。那个赛手把鹰招回来,依旧让它踩在肩上,牵着马,从人群中穿出来。他的那些同伙就涌上去,只见一群靴子、羊皮、毛毯、马匹和马蹄混成一团,吓得那头鹰在人群头上乱跳。我们看得发呆,不知其所以然,很快失去了兴趣。太阳现在不新鲜了,像烧开了的烫水,直往身上浇。我们蹲在草地上,吃糕点喝汽水。而那些骑手们搭了帐篷,升起火,烤羊肉什么的,马则吃草。下午散场返回时,我们浑身酸痛,心情烦闷,仍然不得不沿着那条土路回去,像被押解的战俘,一人捡了一张废纸,遮着脑袋,骑手们再次飞驰而去,一群一群在大草原的各个方向消失了。
我很不愉快。到这片高原已经四天了,我只是像某个参观团的成员一样,游览了陵园、寺庙,参加了一个群众大会。我并没有进入那种“真正的生活”。我似乎掉进了一个陷阱,走了九百公里,仍然没有逃出去。迄今为止,我仍然只是这片高原上皮毛的部分,局外的部分,我不知道它真正隐藏着的是什么。这种深刻的思考,使我的两只鞋几次陷进烂泥巴里,拔不出来。我坚决地要求苏迪们带我到一个真正的地方去。“没有人烟,只有湖、森林、蘑菇。我们将点燃篝火烤鱼……”苏迪被我的描述所激动,像一个知音那样答应了我。他知道一个湖,他保证就是我希望的那种湖。“你会发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