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码头很有些旧时代的氛围,虽然家什不同,但老板娘端来的茶味道不变,还是陆游们喝过的那种。我要了一碗辣兮兮的榨菜肉丝面,味道非常地道。进入湖北和四川交界的地区,火锅和榨菜的声音就逐渐响亮喧哗起来。辣在变化着,湖北的辣、湖南的辣,四川的辣,各各不同,从建筑、衣着、报纸和家具上看,这几个省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但辣依然在各省的餐桌上顽强地抵抗着麦当劳式的“食同味”。湖南的辣鲜猛、湖北的辣阴毒、在四川境内,重庆一带的辣比较硬,热辣辣,成都那边就软一些,椒盐起来。不只是各省不同,而且每一家的辣都不同,因为佐料不是根据统一的图纸,用量杯量出来的,也不是模仿国外的什么,而是家传,是凭“少许”。这家的家传与“椒盐少许”与那家的家传与“椒盐少许”永远不同。这地种出来的辣椒和那地种出的辣椒总是不同。比如榨菜,就只有三峡的地才长得出来,科学家说:土地能够种什么,土壤中的化学元素起决定性作用。“南桔北枳”的道理自古就有。涪陵榨菜生长在由侏罗纪中统沙溪庙组地层岩石风化而来的紫色土上,土壤富含磷和钾,这种地质条件只存在于重庆一带。这个产区包括长江沿岸的重庆市区到万州区之间,以涪陵为中心的200公里长,20公里宽的流域,且绝大多数农田海拔在135米以下。三峡库区今年6月30日蓄水水位将达到135米,榨菜生产的这个区域届时绝大部分都将被水淹没,因此专家们要在6个月的时间寻找一个新的榨菜种植区域。
旅途中,经常被千篇一律的“县容”“市容”“村容”“家容”搞得失望、厌烦、胸闷、不想说话,但只要一听说吃,就心头一喜,哪怕就是一碗面,也吃得出新鲜。一路上,我经常听到吃惯麦当劳快餐的海外游客绝望地问餐馆老板,有没有不辣的?我暗自高兴,长江三峡要是不辣了,都浇上了甜奶油,那才是真正的末日呢。昔日,这里只是侠客、走江湖的、诗人、冒险家、船老大、纤夫的乐园,日本人占领了整个华北,到了这麻辣峡谷,就打不进来,因为巴人的辣椒与江南的软米不同。在中国,恐怕只有在三峡地区,你才可以看到敢把自己的馆子叫做“何大辣餐馆”的。如今就是什么鸟都可以坐船开车乘飞机平安无事地进来,只剩下辣还卡着,抹不平。在屈原家你的舌头要疼,在谭帮五家你的胃要发炎,在重庆你要淌大汗,牙床红肿,便秘。民以食为天,食物是任何主义也无法将它“焕然一新”的“天”,将来中国复兴传统,恐怕从食物开始比从四书五经开始更为管用。这碗麻辣榨菜肉丝面是小王的表姐做的,吃得我心情大好,想出这一席话来。
巴人好斗,正在码头上东张西望,忽然就看见那边盘子飞出来,几个满脸横肉的男女,正在彼此揪着头发衣领推搡,一群横眉竖眼的辣椒被汹涌的仇恨捆做一团,尖声叫骂,惊动了整个码头,端茶的,端碗的、剥豆的、腌鱼的、正在系裤腰带、冲嗑睡的都跑出来看,走路的把行李搁下,也枕起手来,等着下面的好戏。听出来是为一袋土豆有没有给钱,一方说给了,一方说没给。一个老娘冲进一家店里,抄起菜刀一把,看了看,又放下;抄了一把水壶,觉得太重,又找了把火钳,追出去。一方的人转身就跑,另一方边打边追。领头的年轻人跑了两步,忽然大叫一声,我的手机!一伙人慌忙退回来帮他找,在烂泥巴里面埋着,一只脚扒了出来,赶紧抢过,又是揩泥巴,又是放到耳朵边去听。那方已经跑掉了,就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骂骂咧咧,众人也跟着散了。这场战斗看上去其势汹汹,硝烟弥漫,但最后并没有血肉横飞。这是我在此行中所见的惟一一次争斗。大家不再注意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但过了半小时忽然这一群又出现了,冤家对头已经坐在一起,互相递着烟,由红辣椒变成白豆腐,合好如初的斗鸡,已经彼此整理羽毛,有话好好说的样子了。
小王人长得很英俊,等船的三个小时中,我们已经促膝而谈,他身上散发着汗液的酸味,基本情况都知道了,又一起望着那些吵架的笑了一回,心扉敞开,就讲些深入的给我听。说到干挑夫是力气活,老了怎么办,江水涨起来,码头上还要不要挑夫,有些茫然。说到码头什么事情都会有,也有电影里面说的那种“一夜风流”,他诡秘地朝我笑笑。97年的一天,码头上来了个女的,城市人,那天码头上旅客只有她一个人,提着一个密码箱子,要赶下水的快船。船还没有来,就和叫蛮子的挑夫说话。一说就说了几个小时,船来也不管了,晚上就跟到蛮子去睡。第二天,蛮子又领她去逛公园,玩小三峡。走的时候,南京女子哭得眼泪汪汪,我们都看见的。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他们还经常要通通电话。我问他,这种风流一夜你有没有,他只是低头笑,不说。刚刚想开口,船来了,不然我还要继续听他说下去。临走,小王送我一箱橘子,说不是买的,是自己家种的,施的是家肥不是化肥,留着自己吃的。这种橘子古代诗歌里面多次提到过,冬天上市,“残雪压枝犹有橘”(欧阳修),是三峡地区的特产,名声已经响了千年。杜甫也吃过的,他说:“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