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是长江的另一个源头,诗歌的源头,屈原可以说是中国的第一位长江诗人,由他开始,这条诗歌的河流才逐渐出现了贾谊、宋玉、李白、杜甫、白居易、刘禹锡、三苏、陆游、欧阳修……如果从西藏高原开始,经过中国南方的那条大河乃是造物主的对中国的恩赐的话,那么从屈原诗歌开始的文化长江则意味着中国世界对自然世界的理解。作为出生在长江边的伟大诗人,屈原一生中曾经多次“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在屈原的诗歌中,河流的形态作为诗歌意象经常出现,长江在屈原以降的中国诗歌中,是一个生命之道的载体。古代中国的思想并不从所谓“水利”的角度来看待长江,长江不是“水利”,而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某些文明中,神是虚构的,神启是人类心灵活动的结果。但在中国,神灵世界、天堂、教堂就是大地本身,人们不需要再去虚构彼岸,彼岸就是这个世界。“水利”的思想是近代才成为主流的。“道法自然”,在诗人屈原那里,河流与他的生命是一体的,是他生命的意义、价值、归宿、依托。河流是他诗歌的天然母亲,是他觉悟诗歌之道、为人之道、生命之道的基础,他的无数灵感的源泉的永恒载体。中国思想中的“清”“浊”,拒绝“随波逐流”,遗世而独立的精神,屈原是其源头之一。“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做水中之凫乎/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 ……”。“临流水而太息”,在精神气息上,我不认为屈原是古人,他千年写下的那些诗句,到今天依然是金玉之言,依然是每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人要勒以座右的。如果从世界文明的河流来说,屈原也可以说是他那个时代的哈姆雷特、卡夫卡式的人物。具有独立精神的人总是他自己时代的“自我放逐”者,首先是自己的“自我放逐”导致的“举世皆浊独我清,众人皆醉独我醒”,才有世俗世界的“是以见放”。其实屈原一开始就是一个“怀石自投”的诗人。屈原相信“夫天者,人之始也”,也是人之终也。天就是自然,就是汨罗,就是长江,他选择汨罗作为归宿,不过是重返自然,他抱着一块石头沉下去,他即便是死也不随波逐流。如果秦国灭楚意味着统一,意味着历史的进步,意味着历史的一次“现代主义”式的胜利,那么用楚方言写诗的屈原可以说是一个拒绝“书同文,车同轨”的“全球一体化”的民族主义者,他当然无法抵抗“去终古之所居”的时代潮流,他只有自己一个人怀石沉江。他当然沉到了底,成为承载随波逐流者的河床,基础、底。我望着平静的江水,往日的悲剧已经了无痕迹,汨罗依然像屈原投江的时代一样平庸,可以肯定它已经混浊了许多。渡船上载着汽车、摩托、粮食、盼着回家过年的农民和自命不凡的旅游者,我们中间绝不会有人纵身一跃。我忽然想,这倒是可以做一个行为艺术,抱着石头跳下去,把石头扔掉,再偷偷摸摸从别处浮上来,拍照、登报纸、做图片,参加展览什么的。(版权所有,特此申明)屈原的伟大行为不是行为艺术“一招鲜”式的插科打诨。中国古典文化精神骨子里天然有着某种与现代主义“格格不入”的东西,它隐含在屈原的悲剧中,屈原是这种古代文化精神的杰出代表。他的怀石沉江,使汨罗江成为一个古代文化的祭坛,成为端午节这一民间仪式,其主题是对“终古所居”的永久怀念。屈原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也是一个中国节令,是河流下面永恒不动的部分,季节变化,斗转星移,每个时代在它的五月,都要抱石沉底,重返屈原。
过了汨罗江,小余家就要到了。姑娘灿烂起来,活跃起来、响亮起来,朝车窗外面指点着,让我们看他家的房子是哪一栋。田野的边缘有一个灰蒙蒙的村庄,我们只是看见一个村庄,小余却看见了她母亲,她家窗台上晾的衣服,她去年养的花,“还活着呢”,甚至在她家的场子上躺着的狗。看故乡的眼睛和旅游的眼睛永远是不同的,我看见那村庄的某个缝隙里有一头白花花的东西在发光,原来是一头绑在案板上刮毛的年猪。小余要老章按几下喇叭,好让她家的人听见她回来了,她们听见了,乡场上人跑狗叫。“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歌笑牵人衣”(李白)他父亲出来了,诚实地笑着,湖南农民,种地,革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一生的成就,就是把儿女抚养成人,就是当女儿骄傲地带领一班她自以为很有面子的客人回家时,可以奉献出一桌子自家的特产:米饭、腊肉,板鸭、土鸡、白菜、年猪肉和粮食酿制的酒。这是真正值得自豪的成就,以至那父亲问都不问我们是否可口,只是笑笑,说,吃吧,随便点,多吃点,都是自家养自己种的,就不见了。儿子和我们说话,他说的话我听不大懂,只听得出个大意,就像屈原那些楚国方言写的诗歌,不经过注释很难搞懂。他说的大意是,现在农民都养两种猪,一种是祖祖辈辈的那种养法,喂各式各样的东西,放养,养肥一头要很长的时间,自家吃。另一种是现代化的养法,喂催长素、配方统一的饲料什么的,拿去市场卖。“我回家,也就是想吃吃爸爸养的猪啦,深圳吃不到的”,小余说。她很是为自己家里的“和深圳一样的卫生间”而自豪,带我们去看。我问她,回家要干点什么,她说,睡懒觉、吃、看看朋友、亲戚。就为这些事,小余跟着老章从深圳过来,在搓板似的山区公路上颠簸了两天,吐得肝胆俱裂。小余家如果不是置于田野边上的话,我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农家,房子不新了,但都是水泥钢筋玻璃什么的,堂屋里除了电视机和几个沙发,就没有什么了。只是口音、食物、家犬、偶尔露面的猪子和环绕周围的土地还标志着这是乡村。门上贴的春联也是印刷品,千篇一律。但他们都知道屈原,知道五月端午的龙舟和粽子,这是一个每年五月端午都要到汨罗江上去划龙舟的村庄,比中国任何一条河流上的龙舟都更接近屈原。但他们不知道他是诗人,在他们看来,他是一个住在河流中的神,会为他们带来好运。我们并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屈原祠,她家的人偶然说起来,就像说到一个土地庙。我们吃过饭告别,就去屈原祠。沿着汨罗江,穿过一个个村庄,鱼塘、水库、茶园、无数的年猪正在褪毛,无数的腊肉从屋梁上取下来,拿到外面来清洗,人们穿著新衣裳,在村口、乡场上闲聊,等待着,沉浸在新年就要到来的喜悦中。在故乡的人们平时意识不到故乡,只是在春节,看到背井离乡的人们一个个归来,才重新意识到故乡,它的尊严,它的重要。春节既是中国人新的一年的开始,也是一个中国式的故乡崇拜的伟大节日。这种思想来自屈原时代,“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史记“屈原列传”)“去故乡而就远兮/去终古之所居/心婵媛而怀伤兮/眇不知其所拓/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被放逐的屈原并不是那种迷信“生活在别处”的流亡者,故乡对于他刻骨铭心,“心挂结而不解兮/骞产而不释”。(《哀郢》)“去终古之所居”,对于他来说,是打入地狱,而不是获得解放。屈原祠就在汨罗江边上,湖南风格的古式门楼,不是假古董,门庭冷落,夕阳斜照,里面有一股阴气,地上生着青苔,显然不是香火旺盛的地方。我在屈原的灵位前跪下,磕了三个头,仿佛闻见他的体味,兰草的味道。外面,无数的人正在日以继夜地走向归乡之路,他们也许已经不知道屈原其人其事,但他们内心深处都寓居着一个屈原的幽灵,无论离故乡多么遥远,他们总是“嗟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返/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他们也许并非因为“穷则反本”或者要“衣锦还乡”,但他们一定要在大年三十赶回家去,那顿年饭对他们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消除阶级、党派、贫富、年龄、性别,仇恨消弭、爱人分手,他们一定要在那个时刻回到故乡,回到那张飘扬着父老乡亲苍苍白发的圆桌旁边、哪怕那道路是穷途末路,那终点是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