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湖南,经公安县向北是荆州,就是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江陵。苍茫大地,总是雾茫茫的,与阳光灿烂、清晰明丽的云南不同,什么都模糊混沌,一种产生屈原这类诗人的气候。看不清,想象力就特别发达,问天,问地,希望得到答案,希望搞清楚。但世界其实是没有答案的,怎么都是,怎么都行,屈原一定要问“活着,还是死去”,渔父无法回答。这一路是看不清的了,都是雾,将近黄昏,才稍微散了一些。沿着公路,一个接一个的村庄都是一样的房子,看得出十年前有过一轮建筑高潮,刚刚旧掉,新的一轮又开始了,马赛克瓷砖出现了,铝合金窗子出现了,房子盖得更高更大,田野不断萎缩。旧房子是两层,现在出现了四层的。腊肉,从湖南一直挂进湖北,什么都腊,猪肉、鸡、鸭子、鱼。塑料袋、结婚的车队、垃圾、水泥袋、正在含苞的植物,看不见花朵。乡村墙壁上的旧标语正在被新广告取代,最多的是药物和通讯器材的广告,有一条标语说,提倡到医院妊娠,不要在家里接生。入夜,抵达荆州,房间里放着一张当地的报纸,副刊版上,登着古体诗歌,位于版面最高处,新诗在左下角。
我又一次看见长江,我上次看见它是在云南的元谋,金沙江的一段。对于伟大的河流,无论在什么地方进入它,看到它,都是一次开始。开始,一种河流的氛围,一种生活,一种对河流的感悟。我上次进入的长江乃是当地人心灵中的一个神灵。峡谷、巨石、森林、少数民族,相信万物有灵,听天由命,对着滚滚波涛祈祷,从未想到过在其间游泳,那是他们的祭坛,把死者投到江中,相信亡魂因此可以永生。现在我站在著名的荆州大堤上,它高踞在荆州市和长江之间。长江在下面,它旁边有一个挖沙的工地,它在这工地旁走近来又退开去,像是一个正在搬运的长工。这个大堤的修筑史可以追溯到东晋永和元年(公元345年),1700多年过去,这垒着各时代不同的筑堤材料的大坝,已经要接近摩天大楼的高度,曾经被称为“长城后之最大的工事”。犹如凌空突起的一把利刃,高悬在江汉平原之上,直指中国的咽喉。下面,那边,江水茫茫,日夜贩运着大海,不是洪水季节,但“茫茫”也是当之无愧的。这边,高楼林立,街道纵横。旅游手册介绍它是“南方楚文化的中心、南北水陆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由此展开去的大地之上,是3800多万亩农田、3500多万人口和无数的村庄、城市。长江的另一种面目。
大堤上有一个清嘉庆年间修建的万寿塔,是明藩辽王朱宪烨尊其母太妃毛氏之命为嘉庆皇帝祈寿而修建的,“天子万年,佛国日春”,据说这个塔从修建到落成共用了三十一年。但后人却将“万年”的意思转移了,把它看成一个可以长久镇住洪水的宝塔。这个塔原来是建在江岸上,俯视千帆竟渡的。但随着荆州大堤逐年增高,塔的底座和第一层,已经深陷于大堤内,成了一个堤内塔。这个塔高40米,有八面七层,塔身外面刻有94龛白玉佛像,塔身内部的石壁上刻有800多个小佛像,并凿有石梯可以通到塔顶。我钻进刚好可以容一人的螺旋石梯,摸索而前,隐约看出里面的石佛像大部分都被敲掉了,摸到一个稍微完好些的,借光仔细看,刻得很精美。又发现一块石壁上刻着字:1966年重修。估计这些佛像就是1966年前后敲掉的,重修与捣毁在同一个时期,说明人们对洪水的恐惧还是超过了对政治的恐惧,塔的实用性被深刻的理解,人们企图保留住塔的镇水功能,把它的反动意识形态敲掉。人们忘记了是因为迷信神灵才修建这个塔,没有对于神的迷信,甚至把神像一颗颗斩首,已经是大逆不道。毁掉了那些佛像,这个塔已经没有任何也许曾经有过的保佑功能,只是一个建筑物而已,他们当年就应该把它推倒,一了百了。这事情就像一个看过卡夫卡小说的读者干的。
这样的镇江宝塔在长江两岸有无数,它们代表着政治家和老百姓关于长江的观点。晋人郭璞在中国最早长江传《江赋》中,说长江是“水德之灵长”,《淮南子》解释何谓水德说:“夫水者,大不可极,深不可测。无公无私,水之德也”。如果中国思想关于人与自然的解释一直是——从庄子、屈原开始的南方传统所代表的观点:“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必求合和,凡信必求证,所谓无证不信也”“人文之不朽基于自然之不灭”(钱穆语)“览物之情,得无异乎”的话,那么,政治家和老百姓关于长江的观点可以追溯到大禹的故事、龙王的传说和荀卿“人定胜天”的思想,并在1840年以来的现代化运动中得到西方思想的有力支持,其强大已经令前者显得越来越得不合时宜,甚至自作多情。在荆州大堤上,1954年的抗洪纪念碑,暗淡而朴素地挺立着,那时代还不崇尚高大全,我一直以为抵抗1954年那样的大洪水的伟大业迹(如果没有抗住的话,想想五年前才建立的国家会面临什么?),应该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大东西来纪念,确实很朴素低调,已经发黄的大理石上刻着些浮雕,民工们在拉小车运土,高举木头舂击什么的,简洁地表现了当年抗洪的原始劳动方式。最上面刻着周恩来的题词:“要使江湖都对人民有利”。周恩来的题词代表着那种理直气壮的现代思想,把自然世界看成一种利弊可以人工转换的因素,一个可以改造解放利用的对象。天人合一,是以人为中心,是天要与人合,而不是顺天承命。天为人用,如果对人不利,就要征服,就要改造,就可以把它“当作一张白纸,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从头收拾旧山河”。在1966年的文化革命后,中国世界的传统思想已经基本摧毁,现代主义深入人心,在公元2003年的中国,它再也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维新”思想,而是人民的基本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