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里朝门外看,他的脸部是逆光的,逆光的事物都有种毛茸茸的效果,他就是在这样的效果里探头打量室内的。她比他大四五岁,也只有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在室内的阴凉里弯曲着手臂脱上衣,似乎还在观摩自己裸露出来的身体。门却开着,让他的目光混在白花花的阳光里从走廊注入室内。
只有油画里会出现这样的门,一扇为刚进入初伏节气的少年敞开的门,在现实当中往往是紧闭的,或至少是虚掩着的。
初夏是由这些元素构成的:超出了实际需要的日照、雾一样四处弥漫的嫩绿、青绿以及它们涩涩的味道、午睡遗留在下颌上的口水、从外套中突然解放出来的胳膊被凉风激起的几粒舒适的小疙瘩。记忆最深刻的,还有许多年前面对大面积裸露的异性躯体时的轻度晕眩。我能从杨飞云的《青春彩虹》里闻到这样的夏天的气息。他和她并排站在室外的水泥斜坡上,云停滞在远处的天空,阳光薄薄地罩在身上,天气好得像是伪造出来的。他的眼神却是迷惘的,柔软浅淡的新生胡子成为幼稚和某种隐秘力量的标志。当代许多新写实主义油画里充斥着这种阳光下的迷惘,仿佛夏天就是个与欲望及迷惘周旋的季节。
当时我有多大呢?十三岁?十二岁?甚至十岁?这些都是有可能的,我在外婆的村庄过暑假。在农村,成年人的世界对小孩是半公开的,为了自己的精神享乐,他们往往疏忽了成人世界的许多必要的默契,许多核心机密在放肆的闲谈和打闹中泄露出来。农妇们甚至会在野地里合伙剥某个特别讨厌的也可以说特别可爱的男人的衣服,然后在胯部使劲搋一把,以此作为工余的消遣。狗和牛也不时在公共场所示范触目惊心的性爱。孩子们以和内心欲望相反的粗暴方式做出回应,他们用凉水去浇连接着两只狗的性器,让它们原本要持续的数小时提前结束。我的青春期也在这些游戏中大大提前了。
一个关系一般的同龄人,名字好像叫新屋,因为某个共识偶尔成为我的朋友。有天我们躺在村后的枫树下讨论村里哪个姑娘最排场,他还像大人似的衔了根草根,一面嚼它甘甜的汁一面晃动着架在另一个膝盖上的二郎腿。我们的观点毫不费劲地统一在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身上。我叫不出她的名字,也不清楚她是谁家的;但新屋知道。他不光知道这些,还摸清了她每天上午去菜园讨菜的时间和路径。她家的菜园在村后的杂木林边,要经过一个竹篱笆簇拥成的小胡同才能到达。他带着我去看她。那个姑娘长什么样早记不起了,或许当初就没看清过,只知道她好看,而且很饱满,胸前饱满,臀部也丰硕诱人,挎着菜篮走路时,腰扭得快要拧出汁水来。她家的菜园在六月清漆般透亮的阳光下碧绿茂盛得像传说中的伊甸园。
起初只是每天在枫树下守望她,顶多远远地尾随着看几眼,后来他居然跟在她身后,趁无人注意的当口做出从大人那里学来的性交的动作,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个场景刺激得我喉咙发烫,也最终使我在鄙夷和嫉妒交织的情绪里厌恶起这个。下流的同盟。我终止了和他的交往。
一部欧洲“二战”电影,讲一个少年对一个美少妇的暗恋。她的美令我一想起来就得大口喝冰镇饮料。不仅漂亮,而且高贵冷漠,面对数百个男人的夹道注视眼睑都不会抬一下,她好像就是为了蔑视男人的下流企图而存在的。但是在电影中,少年却目睹了她在下流的蜘蛛网上沦为猎物,一只粉蝶或别的什么昆虫。丈夫和财富被战争带离了城市,为了维持生存,她被迫用娇艳的身体同工匠、胖医生和其他一些她以前瞧都不瞧一眼的男人交换面包,直到战后丈夫又回到身边。即使在这个过程中,她的高贵也还是在的。那些男人趴在她身上,紧张激动颤抖得如同可怜的毛毛虫。她接受他们施舍的面包养活身体,又在脱下衣服露出身体的过程中上升为骄傲的施舍者。
主角当然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我记不清他的面孔,可能导演也没想让我们记住他,一个普通的多思少年,在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有一大批。他的爱是目光之爱、精神之爱或顶多表现为手指之爱,连嘴唇都用不上,全部的利比多用于驱动跟踪的双腿。他在影片中的形象一直定格为奔跑,通过奔跑把自己同她的生活扭结在一起:奔跑着去海边的公路上邂逅她,奔跑着监视她和男人们的幽会,奔跑着去砸那些丑陋情敌们的窗户,把他们的丑行透露给他们的妻子。他只有一次真正接近她的身体的机会,她被男人们的妻子围殴铰发后,躺在床上养伤,他爬进她住的别墅去看她。他俯在她身体上方,投在墙上的身影给人的想象和那些送面包来的男人没多大区别,却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他最后伸出手指,小心地摸了摸她的伤口。
丈夫回来后,她又回到了高贵富裕的生活。这时少年已变成青年,或许已有自己的女朋友。他路过广场时真正地邂逅了她,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漠然穿过飞快地低声嚼着舌头的人群。他心情复杂(欣慰和失落哪个更多?)地吹起口哨。
类似一部美国电影里,少年和成年女性的关系颠倒过来。他幸运地受到中年女教师的引诱,并和她发生了比手指和嘴唇严重百倍的关系。电影里的后半部分,他一直在努力逃离这种关系。我对这部电影印象不是很深也没有多少好感,觉得它太美国化了,离自己的现实太远。虽然许多男生的青春期臆想中都有一个美丽的女教师,但是,我们的臆想连手指都用不上,顶多是纯粹的目光之爱。
初一刚开始学英语时,我的成绩一塌糊涂,二十六个字母都读不准。英语老师是个年轻的四只眼,面孔像仓促完成的陶器,粗糙中见不到任何生气。上英语课时,不仅我们在打瞌睡,似乎他自己都在打瞌睡。念单词时,他总是把课本举到遮住大半个脸的高度,就像我们上课时用竖起的课本掩护小动作一样。如果不是后来换了老师,我将彻底丧失对一门语言的兴趣。
我不想说出这位英语老师的名字,虽然我至今仍记得很清楚。她大概刚刚大学毕业分到我们学校。怎么描绘她的外表呢?苹果脸、大眼睛、马尾辫、不胖不瘦的身材、文静的声音和举止,抬眼看人时的真挚。读“绵羊”这个单词时微微嘬起的可爱也有点性感的嘴唇。这些元素在成年人眼里,组合出的是一个稚气的女大学毕业生,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她已经是温情的成熟女性。
她从不骂学生,万不得已批评人时,声音也是极缓慢而有磁性的,微微蹙着的眉心轻轻跳跃着,像是随时要暴露她的慈爱。我当时是个内向的没有多少个性的学生,既不让老师讨厌,也不讨他们喜欢。我坐在同学们当中,就像一滴水被掩埋在四十五滴水当中。但她对我好像是有一份比其他水滴多一点的关爱的,当然也可能是我的幻觉。她从不批评我,好像也从不提问我。早读课发现我的英语课本画满了钢笔画也并无不快,表情甚至是惊奇和赞赏的。每次碰触到她的目光,她的眼睛都在温软地笑着,不管上课和下课都是如此。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充实。领读课文时,她从我的桌边走过,花粉的味道从衣裙的褶皱里散发出来。我偷看她背在腰后的一只手,粉笔灰的浅白下面,是好看的害羞似的红晕。
我不敢说自己已经爱上了她,哪怕是目光之爱,那时我是个把风暴控制在平静的目光下的虚伪的小男人,连跟踪的勇气都没有。甚至,我从不会在一些乱七八糟胆大妄为的梦境里接近她,我觉得这样的梦对她会构成亵渎和伤害。我只是不可思议地爱上了英语。高考时,英语是我所有功课里最好的。1988年的英语高考卷比较难,我考了八十四分,我们班一个录取到上海外国语学院的外语高材生,英语成绩是八十二分。
那些出现在梦境里的女性,大多没有面孔,能认出的,大多也不大熟悉。初中时,有段时间我们一家住在县土产公司的宿舍里。我用目光爱过一个从未跟她说过一句话的二十多岁的姑娘。她住我家前一排,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职业都不知道,当然这些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留着披肩发,身体浑圆丰腴,夏天总穿雪白的连衣裙,有这些对我而言已经够了。她似乎还喜欢笑,走路很快,还有点俏皮的外八字。这当然更好。二十多年后看宁静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忽然想起了她。只是我远没有夏雨在电影中表现得那么果敢,千分之一都没有。那时我父亲是只正值壮年的老虎,数学考不及格他都恨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如果我胆敢做出跟踪偷窥女性的流氓行为来,他真会毫不犹豫地拆散我一身的骨头。
我不断地在睡梦里去接近心仪的成年女性。同龄女生从不会成为性幻想对象,她们顶多是爱情幻想的对象。那时候,爱和性是完全分开的。在白天很懦弱的暗恋,到了梦里就会异化成简单的性侵略。有时能顺利完成,大多时候的情节却是这样的,我刚鼓起勇气抱住一个滚烫的身体,却无可挽回地忽然醒来。
初夏的热气和凉风轮番骚扰我。我有时也会在午睡的竹床和睡不着的深夜产生欲飞的冲动,这样的时刻父亲的威严是不在场的,即便在场,也像低矮的栅栏可以一跃而过。我非常想模拟一次梦境里操练了无数次的快乐,或者至少,要偷看一下成年女性藏在裙子里的秘密。这些念头让我激动得控制不住牙齿上下磕碰。
大概是初三快毕业时的那个夏天,我们县发生了一起十五岁的初中生强奸十九岁的农村姑娘的事。中午的时候,干活的人都回家吃饭纳凉去了,田野里只剩下昆虫和一个正在棉花地里加班的姑娘。姣好的面容——可能还有蚯蚓状的汗迹和太阳晒出的红斑——躲在草帽制造的微型阴凉里,雪白的身子藏在紧绷的浅色的确良衬衣里。她埋头锄草,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那个十五岁的逃课少年,匍匐在棉花秧里,猎豹似的无声地潜近目标,心跳叩击着地面。一种也许是积攒了许多个夏天的能量,在一个炎热的中午爆发出来。他扑上去撕扯她的伪装。她呼喊。他吓懵了,随手抓了一块泥坷垃堵住她的嘴巴。他终于撕烂了她的伪装,她身体反射出的太阳的光芒使他险些晕倒。他用腿压住她的腿,用手按住她的手,接下来再无进展。他从未真正做过那个,他发现事实比梦境要复杂艰难很多,加上她的挣扎,他忙乱了半天也没有做成什么,直到最后被人发现。
这个案件在全县的中学里被广为宣传,用于警告那些有类似倾向的男生。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是,他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呢?他的父亲不是经常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吗?为什么控制了对方却一事无成呢?我曾在中午时在荒野里玩耍过,我想,夏天的正午,棉花地里该多闷热呀?我这样想着,心里又纳闷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