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头结构稳定,致密,坚硬,可以因几何学方式叠加而成为有序的,扩张的;却也脆弱,容易断裂或粉碎,倘若风化,即可自行崩溃。外部的反复磨砺,肯定可以改变它的形态,或者锋利无比,或者规整圆滑。它是有力量的,可镇压,可承受,也可抗击。光裸然而隐藏,火种就寓于黑暗的深部……
在多个民族的传说中,石头是神。
其实,无论压迫者或者被压迫者,石头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命运之神。
石头是人类建构宏大的想象世界的一种基本物质,当世界倾圮时,便随即恢复为彼此孤立的一群,仿佛乌合之众。
2
石头是废墟的呈现者和见证者。
在一组摄影中,基弗给我们看的唯是两样东西:狼藉的石头和悬吊着的袍服。人呢?眼睛,微笑,柔弱的身子到哪里去了?被埋在大堆的石头和砖块中去了吗?还是许久许久以前,她们就已经离开了这幢坍塌的房子?……
为什么是女人?还有男人去了哪里?是无情的战争夺走了他们,还是被拘于集中营?抑或先于她们在灭绝营里消失?……
总之,易碎的是女人。
《碎石——女人》(1990)。
古罗马的世界是石头的世界。他们用石块铺路,建造宫殿、庙宇、城堡、剧院、斗兽场,还有带围墙的兵营……整座权力大厦由石头奠基,制造阶梯,廊柱,直到镶嵌辉煌的巅顶。石头成为永久性统治的象征。
罗马的风鼓荡了两千年。希特勒沉醉其中。
传说这个现代尼禄命令所有的建筑,包括楼房、桥梁等都用石头构建,目的是使它们能够成为历史上永恒的遗址。最高指示毋庸置疑地深入到纳粹建筑师的骨髓之中。1935年,在纽伦堡的大会堂和看台的奠基仪式上,随着希特勒放下第一块基石,斯佩尔便说:“即使国家的声音有一天沉寂下来,这些砖石建筑‘证人’仍将引起一片惊奇!”
有一天,声音果然沉寂下来。
可是,“证人”并未引起惊奇,却见一片惊恐。德国人害怕在正义法庭上,石头会说出所有的秘密,因而立即动手捣毁它们。
他们乐于享受胜利的光荣,却怯于承担失败的耻辱。
——毕竟,第三帝国不是罗马帝国。
3
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终年唯一的劳作,就是搬石头。日复一日地搬,周而复始地搬,沉重从未稍减,所以叫天罚。
古时候,没有现代交通工具,全凭躯体的负载,要把千万块巨石搬到一起,当是多么艰辛,何况所有的劳作都是在沙漠中进行的呢!然而,金字塔还是矗立起来了!
伟大的古埃及人!还有玛雅人!浩瀚的沙漠没有巨石,也没有运送巨石的道路,可是,凭着千百万西西弗斯的肉体的消磨,终于出现旷古的奇迹!
基弗对金字塔充满敬畏。
在画布上,他多次描画这样一个古老的、仪式般的建筑。他增加画幅的宽度,以钝角三角形突出广大的基座,从构图到色调,流露出一种宗教式的膜拜的热情。画家变作了石头和沙粒,他把自己带到建造巨物的过程中,直至终点。正如他所说:“我就是那金字塔,完全地,从石头到石头,我不想成为除了金字塔之外的任何事物。”他画了一个成年男子躺在金字塔下,那不是法老,而是诗人自己。他凝视头顶的星云,谛听远方的风,时间,声音……
我们常常因政治牺牲美学,或因美学而遮蔽政治。历史渐行渐远,而今,回望金字塔时,有谁还会顾及法老的意志或是奴隶的劳作?剩下的,唯是知识和美学而已。
所谓“迷人的法西斯主义”,是政治与美学的一种微妙的合成。基弗所以不满于战后对法西斯建筑的摧毁,除了意图保留耻辱性的集体记忆之外,不无美学的动机。他一直着迷于宏大的风格,尤其是建筑。困难的是,在实际的审美过程中能否把“法西斯主义”与“迷人的”分开,并不因美的诱惑而失去理性判断。对于纳粹,他从来是谴责的,只是在美学中,在审美对象所历经的时空交替的悲剧变化中,他保持了独立的身份,在宏大中深味生命和死亡的深度。
一个悲剧诗人。在金字塔面前,他极力谛听的,唯是风,时间,沉寂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河面的砰砰的鼓声,自没有信仰的易感的过往中一遍遍醒来……
4
策兰:“石头想要开花。”
在基弗的绘画和装置作品中,出现过许许多多石头,然而都没有开花的样子。无论是堆垒在一起,还是孤独的存在,它们都在守护着同一的秩序:绝望。
植物
1
植物是弱质的,也是弱势的,尤其是花。
《玛利亚穿越荆棘丛》(1988—1991)。在基弗的画作中,不见玛利亚,也不见荆棘丛,但见漫漶的背景——分不清天空和大地——之上,遗下一根柏树枝,另有一枚含苞的花朵。
陌生的花朵。孤独的花朵。行将凋谢的花朵。
在基弗那里,花的命运是黯淡的。
即使明丽如《海上的波希米亚》,百花丛中也布着栅栏和铁网的暗影,被蹂躏的痕迹随处可见。在《折断的花草》中,画家以一致的手势、方向和力度,在事先完成的花草之上,炭笔速写般地疾速涂抹;率性,暴力,恰如挥动刀剪,转瞬间,惊现一地残骸。
显然,基弗在以艺术家的自由意志去体验政治家的权力意志。
《占领》同样如此。
2
拿破仑!这个凯撒式人物,如果不是遭遇滑铁卢,整个欧洲必定如法国一样,成为他胯下的一匹顺从的牝马——
那么,基弗为什么把那么多的鲜花献给滑铁卢?
是庆幸滑铁卢阻遏了一个人的野心,还是纪念赫勒岛上的王者,又抑或根本与个人无关,仅仅为了那些被大旗蒙住眼睛的士兵,疆场上的战死者?他们是侵略者,杀人犯,狼;然而又是盲目的牺牲者,可怜的人,千千万万妇女梦中的亡灵……
在最高的人道的意义上,倘若画家起了深深的哀悯,应当如何评说?又,倘若滑铁卢只是一个隐喻,一个与德国人有关的隐喻呢?
3
人们以花喻艺术,在于艺术具有一种人文色彩;它的形式美,赋予它以永久的魅力。
希特勒声称现代派艺术家制造“有毒的花朵”,其实苏联早有类似的说法;至于中国,也曾流行过“毒草”一词。从文字、图像到音乐,只要被称为“有毒的”,就将随即遭到清除。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魏玛的“包豪斯”斯勒麦的壁画被捣毁;不久,德国表现主义画家的七十幅作品从博物馆里被删,还有大批建筑师也遭到攻击。在此前后,苏联大批优秀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遭到杀害、流放,以致被迫沉默。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解冻”以后,他们的作品仍然被戴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荆冠而屡屡遭禁。
中国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肃反”开始,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带有“反革命”、“右派”、“牛鬼蛇神”等谥号的作家艺术家的作品,也一律禁止在社会传播;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乃有轰动一时的“重放的鲜花”……
艾略特沉吟道:
去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体
抽茅了吗?今天它会开花吗?
1972年,基弗画了一幅无题画,躺在地上的男子的身上,真的长出了一株灵异的植物。就在盛开的黄花之上,托着一个人的头像。他是不是那个重生的人?若是,像不像原来的死者?
基弗以《百花齐放》为题,先后作过多幅油画。其实,他并非针对某个政策性口号,而是借作一种隐喻,表明他对与此相关的历史的态度。
画面的构图变化不定,不变的唯是极简单的一组形象:花儿与领袖。
按原文,画题汉译当为“让百花齐放”,突出自由主体。所以,画中的领袖一律采用“文革”时的流行造型。至于百花,皆黯然失色,或零落成泥;其中,还有用《玫瑰风暴》用的那种干玫瑰,萎缩成粒状。
基弗在接受赖特的访谈时,不讳言他的绘画的政治性。他谈到《百花齐放》产生的背景,把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同西方的“反体制运动”联系起来,说:“大约四年前,我开始制作关于毛泽东的几件作品。他一直令我很感兴趣,因为六十年代我有那么多学友加入共产党……我当时发现他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棒极了,然而接着就是荒谬。我选择‘百花齐放’作为主题,因为那是‘文革’开始时就有的口号;而毛泽东,在一切开始越轨的时候,他来到年轻人中间,用这种方法来鼓动革命。总之,‘文化大革命’是件可怕的事。”
他承认,《百花齐放》有着恐怖的美,艺术上是一个悖论。
4
基弗作品用了大量干花。其中,最多的是向日葵。
不同于凡高的旋风般的激情,他是内敛的。他的激情有如冰河,层冰之下,波涛汹涌,且有着神秘的去处。在他的眼里,植物是有灵魂的。花朵是精神的密使。
他把花献给无敌的太阳——
太阳神,它在孤独中燃烧,在辽阔的黑暗和静寂中灿亮……
他把花献给曼德尔施塔姆——
孱弱的诗人不幸地为凶暴的时代所劫持。他逃跑,藏匿,从街角到街角,从监狱到监狱,结核菌其实不是最阴险的,契卡才是致命的。梦呓,呻吟,呼喊——天才的诗篇——有谁可以听到?周围的嚣声完全把它淹没了……
他把花献给他自己——
孤寂的岁月。二十年、三十年……一个人默默地劳作,默默地抵抗全社会的浩大的遗忘工程。猜疑、诽谤、恶毒的攻击曾经像暴风雪一样袭来,他就像一株向日葵一般垂首站在原地。他站着。他比冬天严酷,他必须比冬天严酷……
他把花献给他的时代——
你的、我的、世界的年龄。我们承受了一场浩劫,容忍杀人犯公然剥夺所有人的良知、权利和尊严。时代的遗产如此沉重……
他把花献给花——
除了共同拥有的空间,植物有它们的秘密生活。让花回到花那里,让我们找到我们……
5
看呐!
看那蕨,长长的茎,羽状的叶子,多么挺拔而秀美!它飞翔了千万年,掠过茫茫海水,星空,大地,一直来到你眼前,你看见它身上的岁月的刻痕了吗?它还长着那么多细嫩的茸毛,一点也没有褪去;它的叶子,大约因为疲倦而有着些微的反卷,却还是那么舒展,好像随时准备着飞翔……
基弗是喜欢蕨的。一棵蕨,他以不同的方式,做了几个不同的作品,但都取了同一个不相干、然而美丽的名字:《仲夏夜》。其中的一幅,他还画了一只不知名的鸟雀,从靠近边框的虚空中翩然飞近。它把蕨当成梦中的情侣了,或许,迷离间错认了自家的姐妹……
英国有一个叫罗伯特·弗雷德的人,致力于建立植物与星宿之间的关系。他认为,地上有一种植物,天上就有一颗对应的星,植物必然地为星子所吸引,它在暗中被照亮。
这样的虚构使基弗着迷。
所以蕨,让他窥见另一种风景:在实体的背后,原始之美依样闪耀。一切皆流:时间之流、生命之流……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占据永恒不变的位置,也没有任何事物是绝对孤立的,可以被彻底灭绝。这就是基弗为何如此痛心于废墟的形成,且又如此极力发掘关于生命的记忆的缘故罢?
仲夏之夜。
那么多星星在汲水,在开花,结出一串串子实,你是不是还可以听到荚果因成熟而炸裂的微响?身边的植物做呼应般的摇曳,耳语,怒放,灿烂有如星芒……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都一样活跃着生命——
呵,仲夏夜!仲夏夜!……